那只虫子在地上蠕动。
它好不容易翻过身来,想要逃窜,又不知能在这茫茫大海中逃往哪里。但它知道待在这坐着轮椅、看似无害的少年身边绝无益处,鞘翅在身后一抖一抖,竟是飞了起来。
竹瑶看着它往自己的方向飞冲而来。
她最怕这种会飞的虫子,受了惊吓,忍不住“啊”一声,手忙脚乱地与那虫子拉开距离。
只听魔尊在旁边冷笑:“这下你倒是知晓害怕了。”
黑黄虫子释放出一股臭气,熏得竹瑶下意识屏住呼吸。这臭气令她回想起什么——
回想起南哀时坐在小院里,红瞳冰冷地看着她,一脸嫌恶地说,她身上有股臭气。
惊吓之间她脑海中灵光闪烁,像是有数枚模模糊糊的光点终于连成一线,迷雾豁然破开。
“它、它是,”竹瑶惊愕道:“它是那个书生?”
“是我、是我,竹姑娘,是我!”
随着她惊呼出声,那虫子竟真的开始口吐人言,急慌慌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要借你们的船渡海。竹姑娘,你且放心,等到了对岸,我绝不会再多作纠缠!”
它在开始说话的那一刹,竹瑶神色便是一变,仿佛被施了石化咒语。
虽然知道这个世界中有妖怪,她自己所寄生的这具身体便是一只猫妖——但当她听到这只散发着臭气、在她身边来回盘旋的虫子说话的时候,心中还是难以控制地升起一股荒谬感。
“……竹姑娘。”
南哀时一字一句地重复。
他念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说话的语速极慢,像是每个音调都在齿间来回了无数遍,才慢吞吞地吐出唇间。
被喊到的竹瑶下意识去看他,只见黑发少年坐在轮椅上,长指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喉间。
那里本该有一只金色的禁邪锁,锁下是被刺烂了的皮肉。
但在傩面的掩饰之下,他抚摸的不再是上仙的金锁,是他自己消瘦的脖颈。
他轻声喟叹:“……竹姑娘。”
竹瑶看着他的眸光冷淡下来。
“这只毒虫竟比我先知道你的名姓。”
天生上扬的唇角被那冷冽的眸光衬托得格外讽刺,少年魔尊皮笑肉不笑道:“……他还知道些什么?”
南哀时脸上的杀意太过明显,化形出来的柔弱皮囊都无法遮掩半分。斑蝥在空中乱飞的动作明显一滞,忽地嘶鸣出声。
“我还知道你带着通灵妖兽来到这个秘境中是想要做什么!”
它尖声嘶鸣,在看见南哀时稍稍眯起的眼睛后又软下声音。
“我绝不会和你争夺那里的秘宝。”
“你也不想让我把这件事告诉她吧?”
“我只是想要进去看看。一旦进了生死梦——“
它说得太快了,一串话如连珠般蹦出,又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一张符咒在空气中化成灰雾,缥缈散开,只余一捧尘土落在云朵之间,融入了海里。
想要碾死一只虫子太过容易,竹瑶根本没看见南哀时是怎么动的手。他似乎根本没有动用邪力——因为他并没有遭到半点反噬。
她不知道那个自称“班二郎”的书生是否借着自己给它的那张符咒活了下来,还是化成了那一捧灰尘。
眨眼之间,船上便安静下来。
长久的寂静。
云朵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浮浮沉沉。
放眼远眺,似乎还能看见其它栽着人的云雾,那些身影朦朦胧胧。定睛一看,那又像是幻觉,这海水上好似只有他们二人。
“……生死梦?”
南哀时的眸光拂过她。
像是暴雪后的风,分明没有雪势那般狂躁,却冷得出奇。
竹瑶迟疑问道:“那是什么?”
少年魔尊安静片刻。
他忽得弯起眼眸,低下声音,温柔又蛊惑。
“你无需知道。”
或许是妖怪的直觉,又或许是另外一些奇怪的本能。
在看见魔尊的神色时,竹瑶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无法理解的感觉。
她会出现在这里,此时此刻,站在这朵云雾之上,兴许不是巧合。
在寺庙的时候,南哀时手中握着两条无辜的性命,曾对她说,“随我来不动山”。
他来到不动山,是要斩去自己身上的桎梏。可竹瑶不曾想清过他为何想要自己同行。
或许是想要一个可以伺候他的人,为他这位高高在上的尊王理清一切在人间行走需要处理的杂事。
抑或是因为无法摆脱她,无可奈何之下的妥协。
她不曾想清,也未曾去细想。总归她有自己的任务在身,想要完成这项任务,就需要跟在魔尊身侧。
空中双月愈发亮了。
刚启航时温柔璀璨的金辉逐渐变得如烈日般刺眼,不知什么时候,海面上变得无风亦无浪。
先前远眺时能够隐约看到的朦胧影子彻底消失不见了。
竹瑶怔然盘腿坐在船头,被刺目月光晒得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
她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望着远方观察须臾,说道:“我们好像被困在这里了。”
与仙境有缘人扬帆起航时能够一帆风顺地抵达海的另外一头,前往那金光闪闪的神殿。
世间至宝都将散于脚边,如那没有园丁看守的果树,任君采撷。
而那些与仙境无缘之人……会在寂静海上盘旋徘徊,抬眼无去处,回首失来路。
直至秘境关闭,被强行驱离这片仙地。
竹瑶回头看南哀时,却与他的目光撞上。
少年魔尊坐在那里,歪头支着下颌,似乎一直在看着她,目光晦涩难辨。
他像是没有听到她之前说的话,忽然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怔了怔。
“……竹瑶。”
“竹瑶,”
南哀时念道,“竹瑶。”
不似先前念“竹姑娘”时刻意拉长的音调,他语气轻快,像是那在牙牙学语的孩童,逮住一个新奇词儿便来回不停地念。
竹瑶耳朵动了动。
她盘腿坐在船头,于是便比那坐在轮椅上的魔尊矮了一截。她抬起脸看他,他则低垂着眸。
少年魔尊支着下颌,指尖又探到了自己的脖颈间。
“竹瑶……”
他又一次念,张口时舌忽地探在齿间,上下齿轻轻一咬。
云朵小船上船头船尾,距离不远不近。
南哀时坐直了。
他俯身过来,手指松松搭在腿上。那沾过妖魔尸体腥臭血液的傩面被他来回把玩,一会儿红瞳似血,一会儿黑眸幽深。
最后他脸上现出两点血痣,变回了原本的容貌。
“我要你的血。”
南哀时说,语气轻得像是爱人之间呢喃细语。
“你给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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