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日子来临,接神之际也就逼近了。
除了不动山之外,人间还有数处仙灵秘境会在接神之际开启。这些秘境中不仅仅有神仙秘宝,还有“神灵赐福”,也就是接神之际此名的来源。
根据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这些神灵赐福其实只是神仙散于异境内的一缕仙气,看不见也摸不着。
但它会在一种特质的、平日中用于供奉神灵的金杯里显形,传闻中得了这神灵赐福的凡人这辈子都会福杯满溢,倘若是个修士,还能借着这赐福登天。
竹瑶走在兰沧镇的小路上时,便能看见许多街边摊贩开始卖起了这供杯,摊子前还驻足了不少人,什么打扮的都有。
她背着今日刚采回来的药草拐过街角,便撞上一个小贩吆喝:“卖供杯咯,福杯满溢的供杯——嚯,这位……这位少侠,看看咱们这里的供杯吧!”
竹瑶下意识按了按罩着脸的面纱,幅度不大地摇摇头。
她躲着神仙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去凑这个热闹。正想快步走开,忽地听见身后传来男声:“我要一个。”
“哎、哎,好嘞!”
那声音很是熟悉,竹瑶动作顿了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身着布衣的清隽书生把铜钱放在摊位上,直起腰来,摇晃着那金色供杯,对竹瑶笑了笑。
“好久不见。”
他走过来,顺势将那供杯往竹瑶身后的竹篓里一放,随口道:“采了些什么?”
身后竹篓重量一增,竹瑶怔了怔,伸手想要去拿:“我不要这个,你自己用吧。”
那金杯在她竹篓里头,她反手去够了半天也没能够着。想要把竹篓从背上拿下来,手却被书生按住。
“你不是要去不动山秘境么,”男人笑盈盈道:“拿着吧,说不准真能福杯满溢呢。”
这书生是竹瑶在野外救下的,自称是班家二郎。
伴随着开春,郊野中冬眠的野兽也都纷纷醒来,竹瑶在某一次出镇采药的时候遇到了被野兽袭击的他,便顺手搭救了一把,自己还被野兽的利爪划伤了一道口子,流了点儿血。
也不知道那书生是不是对那道没几分钟就愈合了的口子感到过意不去,那之后竹瑶便时常能够看见他的身影,刻意到再明显不过。
“……好吧,”
不愿意过多纠缠,竹瑶抽开手,道:“有什么你想要的药材,尽管拿了去。”
班二郎笑眯眯道:“用不上、用不上。我送你回去吧。”
这书生所住的院子与竹瑶的住处相近,都在兰沧镇靠近不动山的一侧,从城门处回去正巧顺路,没有什么理由拒绝。
竹瑶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点头答应下来。
她对这书生其实一直抱着戒心——哪有寻常书生会无缘无故地在这开春之际独自一人跑到野外。
只是班二郎一直没有做过什么可疑之事,她便慢慢没有像最初那般排斥,开始借着他了解更多关于这个世界、关于不动山的事情。
行至某处岔路后两人分道扬镳,竹瑶回到小院中,刚放下竹篓,便感到后背有人在盯着。
一转过身,便看见魔尊坐在轮椅上,深色的眉紧紧拧着,面色不善地看着她。
他的身体在这段时间里复原了大半,只剩下两条小腿尚未复生。之前在断手时消失不见的缚魔链又重新出现,牢牢箍住了他的双手。
竹瑶看见他伸起手。
锁链摩擦叮当作响,南哀时将手掌置于脸前,用力扇了几下。
魔尊嫌恶道:“好臭。”
竹瑶眨眨眼,抬手指了指自己,很是疑惑的模样。
南哀时冷眼看着她,一副“不是你还能是谁”的神态。
竹瑶迟缓地嗅了嗅自己的手腕。
什么味道都没有。
这也不是魔尊头一回莫名其妙地说这种话了,竹瑶觉得他大抵有几分洁癖。
她把斗篷掀开,又卸了面纱。猫耳在重见天日时敏感地抖了一下,尾巴在身后甩甩。
竹瑶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重新转过身,想要整理整理竹篓里头带回来的药材。
身后魔尊安静了须臾,又开口道:“我要沐浴。”
她没有立刻起身。
竹篓里的药材被她分门别类,无需处理的放在左侧,只需切片切段的放在右侧,需要进行水洗火制的则收在竹篓里,等着哪天有时间了再仔细些处理。
待一切都分类好了,她才站起身来:“来吧。”
这不是竹瑶第一次帮着魔尊沐浴了。
一路风尘仆仆地抵达兰沧镇,初在这间院落里落脚的第一个夜晚,魔尊便曾经向她说出这句话。
——“我要沐浴。”
他当初也是这样说的,一字不差。
竹瑶那时候还怔住了,眼睛睁着老大,茫然地看着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她那无措的神色不知是激起了魔尊的恶趣味还是怎的,魔尊甚至弯起了眼,手指支着下颌,散漫轻松地看着她:“怎么?”
“当我的近侍,自然要做这些事。”
烧开的水沸腾起来,竹瑶回过神,将最后一壶水倒入木桶里,旋即伸手进去,用指尖试了试温度。
不热不凉,正正好。
魔尊支着下颌,一只手把玩着几颗石子,百无聊赖地在旁边等待。
褪去衣衫,扶他入桶。
分明已经做过数次,但猫妖还是会忍不住紧张。南哀时能够看得出来。
那对雪白的猫耳会往后压,压得低而又低,那一条平日里总是无意识甩来甩去的尾巴会卷在腿间,好像连动也不敢动。
直至水花溅开,他没入水里。猫妖才会稍稍松开一口气。
这次亦如是。
他的身体被啃去过半边,新长出来的皮肤干净完好,另外一侧则遍布伤疤,触目惊心。
极具冲击性的反差便是异样的美,湿漉漉的黑发搭在肩侧,南哀时轻轻挑起眼。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他的眼尾被拉得很长。浴桶中热气升腾,那上挑的眼泛着淡淡的红。
他掬起一捧水,不经意般开口:“我看到了。”
竹瑶才刚刚压平心跳,下意识道:“什么?”
南哀时道:“那个男人。”
竹瑶愣了愣。
茅厕太小,浴桶被置于院落里的空地。夕阳洒落,映在少年魔尊的黑发红眸上。
洗净的黑发犹如绸缎,那血红色的眼珠像是宝石,在阳光下变得有几分透明,又仿佛在熠熠生光,便没有那般妖异惊魂。
他天生微笑唇,阳光淡去眼底的血色与眼睑下的两点红痣,笑起来时便宛若一位真真正正的少年人。
“斑蝥,”
少年魔尊笑着说:“我看到他了。”
……班什么?
竹瑶没听明白他说了什么名字,但她听清了最开头的那一个“班”。
她只认识一个姓班的人,前不久才在路上与她挥手道别。
南哀时探出手。
他的手臂靠在木桶边缘,下颌搭在苍白清瘦的臂弯里,抬眼看她。
分明是一副无害的神态,开口却道:“杀了他。”
竹瑶手中打水的木勺晃了晃。
水珠落入土地,她彻底怔住。
“什么意思?”她茫然道:“为什么?”
南哀时稍稍歪了歪头。
他大抵很是惬意,在开春将落的日光下泡在水中,浑身上下都格外放松。
于是他大发慈悲,破天荒地对别人解释自己想要杀人的理由:“那是一只毒虫,居心叵测。”
毒虫?
什么毒虫不毒虫,竹瑶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这杀意来得太过突兀,她在脑海中飞快寻找制止的方法:“他没有对我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他总会做的。”
——这算是什么理由?
再残酷的刑法都不会在人犯事前将他处刑。那叫作滥杀。
竹瑶抿着嘴唇,没有说话,无声地表达抗拒。
似乎是看懂了她的神色,南哀时脸上的笑渐渐淡了。
是因为自己未曾顺着他的意,竹瑶想。但她又怎么可能会顺着他的意愿去杀人——这完全有悖于她留在他身侧的目的。
她不仅不能同意,还要想办法将这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抹去。
“我也曾怀疑过他,但他确实没有作过恶。”她苦口婆心道,“今天我回来的时候,他还送了我一只供杯。”
“他刻意接近我,是因为我当初在野外救下了他,于是想要报答。”
“他……”
南哀时:“罢了。”
竹瑶顿住声音。
魔尊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出声制止了她的念叨,旋即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她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说:“……我不会去杀他。”
南哀时不耐道:“随你。”
——这算是成功劝导了他么?
竹瑶迟半拍才反应过来,一双猫眼亮了亮。
没想到竟然这么容易,她想,或许魔尊脸上虽然不显,但当初她从死人堆中将他救出来,确实获得了他的信任。
这样下去,完成任务岂不是指日可待!
白绒绒的尾巴一甩一甩,无意识地拍打在木桶上。
南哀时闭着眼睛,脸色冷淡至极。
——她不愿杀掉那只毒虫,也好。这般优柔寡断,免得那只虫子有了逃掉的机会。
他自己动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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