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瑶带着南哀时来到离望仙城隔着二三座城池的一个小镇时,他已经长出了新的手臂。
她披着巨大的斗篷,又用面纱遮住了脸,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手中还推着一架木质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无法自行行走的少年。
这般奇特的组合,无论经过何处,都会让人难免多看几眼。
所以在未抵达目的地之前竹瑶去哪里都不敢多停,经过城镇时偶尔会进去卖些药草换些吃食,就连夜间休息都是在郊外。
竹瑶那一身泥污还是在林间小溪里洗去的。
在一座小镇中请工匠打造的轮椅被她推到了一棵树边,背对着小溪放着。
竹瑶觉得用猫形态舔一遍全身上下的猫毛好生费劲,于是用人形躲藏在芦苇间。她头一次在郊野溪中洗澡,冷得牙齿打颤,缩着脑袋勾着肩,动作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被谁瞧见。
就这么别扭地搓了一会儿,林中忽然传来声音,带着几分不耐:“快些。”
竹瑶动作一顿。
——她辛辛苦苦把这家伙从异境中带出来,洗个澡居然还要被他催。
猫妖皱皱鼻,心中有些不快,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魔尊话音一转,又轻嗤道:“倘若真有人想看,仅需放出魔识,你饶是钻进水底也毫无用处。”
竹瑶:“……”
她僵在水里。
第一次尝试露天洗澡太过紧张,导致她完全忘了这些事情。这个世界中野外虽然人迹罕至,但偶尔还是会有人经过,他们这一路上便曾碰到过一支商队。
水花声彻底息了,南哀时垂下眼:“怕什么。”
尚未化去雪污的泥地上映着枝桠交错的影子,他扯扯唇角,道:“你那身子有何好看。”
竹瑶没忍住磨了磨牙。
这位魔尊的嘴里实在是吐不出什么象牙,她都已经有些习惯了。被他这么嘲讽一通,她才想到,如果有旁人的灵识来到这里,魔尊总不可能一无所觉。
冬日溪水的冰寒像是要渗入骨头里,她动作快了起来,一鼓作气洗完澡冲上岸。衣服湿漉漉地贴着身体,她先变回猫身狂抖了一通毛。
不知是不是有水珠溅到了魔尊那边,少年似乎轻轻“啧”了一声。
这一路上魔尊分外沉默。
竹瑶心中还担心着那些不知道在哪儿追寻他们踪迹的仙人,记挂着事。她晚上时常无法入眠,于是一整晚迷迷瞪瞪地守着夜,早上起来精力不济,没能察觉到魔尊的异常。
只是在一次吃饭的时候,忽然听见他不平不淡地开口道:“你们猫妖用饭时,不都是用舌头舔舐么。”
走累了坐在石头上吃东西的竹瑶:“……”
她一动一动的腮帮子一停,有点儿紧张地瞅了南哀时一眼。
魔尊低垂着眼,纤长的眼睫半遮住瞳。
他的眼睛好像在看着她的嘴唇,一眨不眨。
但竹瑶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好像透过了她,透过了当前时空中虚幻的一点,在看一些属于过去的场景回忆。
这大概只是他的一句随口问话,但竹瑶是寄生在猫妖身上的人类,做贼心虚,打着哈哈生硬地转开话题:“你当初去望仙城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本以为魔尊不会回答,就像从前几次她开口询问时那样。
但南哀时移开视线,平淡道:“找东西。”
“那你找到了吗?”
魔尊轻描淡写一颔首。
竹瑶眨巴着眼睛,瞅他。
只是南哀时又不再说话了。
他们一路风餐露宿,最后在一座名为兰沧的小镇里停驻。
兰沧镇位于不动山山脚,虽然只是一座人口不多的小镇,但每当不动山异境将开,便会有许多修士侠客来到镇中暂居。
竹瑶他们到的时候,兰沧镇上也到了要热闹起来的时候,街道上四处可见头戴斗笠、腰佩长剑的人类行走。
奇人异士多了,兰沧镇的居民们便也习惯了。
因此当竹瑶找一个本地妇人租下一间院落时,那妇人也只是多叮嘱了他们几句,叫他们不要损坏了院内的物件,也不知道之前是遇到了什么样的租客。
竹瑶钱不多,能租到的院子也不大,只有一间正房、一间侧屋与伙房茅厕。
正房里好歹还有床铺家具,侧屋里空空荡荡,只有几排架子,看起来平日里是用来放置些杂物的屋子。
魔尊没了腿,重伤未愈,竹瑶将正房让给了他,将他的轮椅推至正房屋内。
“这些天你在这里休息便是,早日长出你的腿来。”
虽说第一次看见魔尊重新长出手时她下巴都快掉了,但竹瑶发现自己对这些奇闻异事的接受能力还算良好,还能很镇定地问他:“有没有什么药草能帮得上忙?我去采来。”
南哀时抬起眼。
“有啊,”他搭在轮椅上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弯起眼,“赤血渊下的蕴魔草。”
……赤血渊。
竹瑶在脑海中飞快搜寻了一下,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魔域?”
她有些无言,看着似笑非笑的魔尊,听见他话音又突兀地一转,尾音拉得很长。
“说笑罢了,”他声音压得又轻又柔,“我怎么会舍得让你独自去赤血渊底。”
竹瑶没忍住,猫耳朵狠狠地抖了一下。
那耳朵抖的幅度有些明显了,南哀时眼睛一抬,启唇像是笑了一声。
听不出那笑是什么含义,但从这魔尊的性子来看,竹瑶觉得那多半是声讥笑。
她心生懊恼,转身就想走,那魔尊却叫住了她。
“我准许你成为我的近侍。”
魔域的帝王身侧最为亲近那一位的侍从,得以尊王近侍的名号。
不知道有多少妖魔鬼怪想要得到这个位置,为了在魔域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为了诸多利益好处,也因着近水楼台先得月。
只要抓住机会,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恶狠狠地撕扯下他的血肉。
猫妖转过身。
南哀时仍然在笑,眉眼弯弯,尚未长好的面容微微仰起,坐在轮椅上看着她。
分明断了腿毁了脸,曾经气息奄奄地被她从死魔堆中捡出来,如今却以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准许她做他的“近侍”。
竹瑶先是觉得好笑,还有点儿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她很快想到了什么。
——魔尊的近侍。
倘若能光明正大地,长久地跟在魔尊身侧,那她就更有机会去约束他的行为,阻止他作恶多端。
短暂的安静过后,她也弯起眼。
猫耳猫尾的少女站在门边,稍稍侧着脸,挡住了门外映进来的天光。
那些余晖映在她的轮廓上,微粉鼻尖透出点点透明。
南哀时猩红色的瞳孔中,那小小的倒影眉眼舒展,很是欢喜的模样。
“好啊。”
他微微启唇。
似乎呼出了一口气,又好像没有。
猫妖走出了他的视野,南哀时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扯扯唇角。
真是容易收买,他想。
不过是一些小恩小惠,她便能高兴成这般模样,眉眼弯弯地冲他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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