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柏松踏下长剑,转头打量一圈安安静静的寺庙,抬脚进了大殿。
大殿中寂静无声,晨辉映在高大庄重的仙人像上,也映在仙人像下被随意打晕的两个和尚身上。
林风霜上前,手指摁在他们额头。那两人很快悠悠转醒,却面露茫然、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探完心窍,道:“被抹去了一段记忆。”
旁边的飞鹤下意识去探身上随时挂着的药袋:“严重吗?”
林风霜顿了顿:“……并无大碍。不过现在会有些口齿不清、头晕眼花。休息几日便能痊愈。”
廖柏松拧起了眉头。
庙外雪上残留的长长痕迹,分明便是魔物身上锁链在雪里拖过的深印。可那魔物下手绝不会留情。
他们在寺庙中搜寻了一番,很快便发现了被撕毁的传音符与后方僧院中被破开的阵法。
除了那张桌案略有几分狼藉之外,院中看不出有被洗劫过的痕迹。
三位仙家人站在桌案前,面面相觑。
“以魔尊那残暴的性子,所经过之处寸草不生,断然不会留下活口。”
飞霜迟疑道:“……这些和尚似乎是遭了贼人惦记。”
廖柏松没有说话。
他总觉得此时蹊跷,这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任谁都插翅难逃,那魔头却偏偏不见了踪影。
待飞鹤与风霜离开,他前去寻找先前送至此处的猫妖,想要问她打听打听此处是否有发生过什么异常。
只是寻遍山林,他也没找到那只猫妖,反而碰上了几只树妖与蘑菇精,于是随口向他们打探。
听见他的问话,蘑菇精从地里探出来:“猫妖?”
“白发白尾。是一位女妖。”
“我可不认识什么猫妖。那种妖怪喜欢抓挠我们的躯干,我可不喜欢他们。”
那小小的树妖坐在枝头,歪了歪脑袋,努力回想。
“不过之前确实看到一只外来的猫妖经过这里呢。身边还有一个好可怕好可怕的魔物。”
树妖到现在还记得那魔物的模样,眼睛红通通的,像是凡人的鲜血。他身上的气息即便稍稍回忆一下都能够吓妖一跳,树妖打了个寒颤,转眼看见那仙人似乎也僵住了。
仙界的仙人也分三六九等,像廖柏松这样并非天生灵体的人仙仍有与凡人相同的喜怒哀乐。
他立于深林之中,面色出现一刹凝固,声线都有些不稳。
“……你说什么?”
……
竹瑶走在山野小路上,看了一眼眼前半步远的魔尊。
那傩面上的细绳被他手指散漫勾着,并未佩戴,却很神奇地起了作用。
分明知道南哀时是乌发红眸的大魔头,竹瑶盯着他看的时候,视野中出现的却始终是一位黑发黑眸、看起来甚至有些无害羸弱的凡人少年。
他身上的那些黑雾、锁链与项圈都不见了。就连先前强行散灵导致身体上遭受的反噬都没展露分毫。
她心中新奇,频频打量。南哀时稍稍侧过脸,眼珠慢吞吞地挪至眼尾,用眼角余光睨向她。
他转了转手中细绳,随手丢来一条玉坠。
竹瑶下意识接住,琥珀色的眼抬起来,面露疑惑。
青红傩面被细绳勾着,在空中荡了一圈。南哀时收回目光,漫不经心道:“你屡屡盯着我看,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竹瑶愣了愣。
先前她在寺庙中现场学习了南哀时教给她的几道术法,耗尽妖力给那些和尚抹去了记忆,又破阵拿到了这枚玉坠。
现在她妖力又透支了个干净,身上哪哪都痛,骨头都阵阵发寒,刚才都没怎么说话,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这玉坠是个空间法器,在人间可稀有了。而且这一类的空间道具在各个世界中都十分好用,有了它做什么都方便许多。
竹瑶先前经历过的一个世界里便遇到过有空间的原住民,让她着实眼馋了一阵子。
她高兴起来,把玉坠系在脖子上。还未说话,便听魔尊淡淡道:“沾了狐狸的臭味,着实难闻。便赏给你罢。”
竹瑶:“……”
究竟是谁到处传当年魔尊闯仙界是为了被掳走的狐妖?
这玩意使用起来也颇为简单,只需要滴血认主,之后意念便可以随意进出。
里面杂七杂八堆了一些物品,大多数竹瑶目前都无法一眼认出用处,边走边慢吞吞地把它们整理到一个角落里。
魔尊要去不动山,是为了斩去他身上的桎梏。但竹瑶的记忆里清清楚楚地记载着,不动山乃“人间仙所”,立了不动仙尊于人间的正仙明像。
仙界仙人分三六九等,灵仙、人仙、仙童。与仅有一位魔尊的魔界不同,仙界中有数位仙尊——而这些仙尊皆是灵仙,天生的灵体。
他们执掌凡间权柄,在人间立有正仙明像,吸纳香火。正仙明像与沂水山中普通的仙人像不同,它是仙尊在人世中的目与耳。邪魔不可轻易擅闯。
即便南哀时手中有傩面,也不能轻举妄动。但他身上的禁邪锁与缚魔链若是被成功斩除了,对自己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
竹瑶心中想着,问道:“我们要去何处?”
“望仙城。”
竹瑶怔了一下。
这个地名太过耳熟,她稍稍回想,记起了刚降临在这个世界时所听到的对话。
即便这南哀时说傩面能遮掩气息,但还是谨慎行事为好。她下意识道:“望仙城有仙人坐镇,正在四处搜寻你的踪迹。”
少年魔尊轻“呵”了一声。
他像是懒得解释,却又抬手,拉了拉衣袖。
苍白的手腕上遍布伤痕,他将傩面细绳系在自己的手腕上。
红绳一圈圈收紧,青面獠牙的傩面覆于手背,南哀时睨了她一眼。
那眼神好像在说:一群杂鱼怎会堪破本尊亲手炼制的法器。
竹瑶:“……”
算了。先前南哀时在登天桥下会向她妥协,扮成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来蒙骗她,现在也应当不会盲目自大。
她心中想着,转头去看路边的野草,努力去辨识。
若是遇到了认识的药草,便跑去摘下来放进空间法器里,想着之后进城了说不定能卖出去换点钱用。
望仙城是最靠近登天桥的人间大城,灵气相对充沛,据传还常能看见下凡的神仙御剑飞过。
因此这城内有不下三个大宗门与一众散修。有渴望登天成仙的凡人修士,有挑了这块风水宝地栖息的善妖,也有祖祖辈辈在这里居住的凡人。
他们到的时候已是下午,进城的队伍排得老长,城门前人头攒动。竹瑶站在队伍里,耳尖竖起来,听旁边的人说话。
有猎户提着新猎到的兔子,脸往脖颈上围着的兔毛围脖里头缩缩,嘴中嘀咕道:“怎么这几天进城这般麻烦,这天寒地冻的,老子腿都冻麻了。”
“你不知道吗?”
前头另一人转过头来,哈出一口冷气,八卦道:“有神仙进城来咯,最近可有不少外头的人往咱们这里跑,想沾沾仙气,蹭蹭仙缘呢。”
“乱七八糟的人来得多了,可不得注意点,万一混进来个邪魔可就糟了。”
那猎户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又连连摇头道:“有上仙在,邪魔怎会胆敢往这里跑……”
他自己说着说着声音都低了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
竹瑶心中正琢磨着看来魔尊失踪的消息还没有在凡间传开,便听见那另一人压低了声音:“那群疯子有什么不敢做的!你想想那魔尊……”
她的猫耳朵轻轻一抖,下意识看了一眼南哀时。
那魔尊正垂着眼站在那里,慢吞吞地转着傩面,像是浑然没有听见这些凡人在悄悄议论他本尊。
竹瑶又转回视线。
进城果真要经过审查,有几个修士打扮的人守在城门口,进城的每个人都要进过查问。若是那些拉着板车的来了,还得让他们瞧瞧板车里头都装了什么。
除此之外,城门口还停着一辆马车。
那马车车帘垂着,安安静静地停在一旁。竹瑶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竹瑶能够感觉到那辆马车中的气息不同寻常,里面多半坐着一位上仙。她心中没底,垂着眼避开那侧方向,随着人流往城门里头走。
到他们的时候果然有修士过来盘查。竹瑶信口胡诌,说自己是其他地方来的妖怪,弟弟身有顽疾、贫血体虚,想要带他来望仙城医病。
说这话的时候,她明显察觉到南哀时看了过来。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她总觉得那目光阴恻恻的,刺得她后脑勺都一阵发麻。
修士打量一眼,倒是没察觉出什么异常,只是奇道:“你是妖怪,他是凡人,怎得姐弟相称。”
竹瑶继续编:“我年幼时遭野兽捕袭,垂死路边,所幸被一心善妇人救回家中照料。自那之后,我便视那位妇人为母亲,而这位正是那妇人的孩子。”
说完了,还担心魔尊拆她的台,硬着头皮握住魔尊的手腕。
这一握住,她登时愣了一下。
魔尊借着傩面幻化出来的形象是个穿着厚棉衣的少年,她伸手去握,下意识认为是隔着厚厚的衣袖。
但实际上魔尊穿着的衣服单薄又破烂,她伸手握住,指尖掌心感受到了他手腕冰冰凉凉的温度。
她甚至还摸到了凸起的缚魔链。
……这傩面造出的幻象有破绽。表面上看得再真切,上手随便一摸摸,就能察觉到不对劲。竹瑶下意识想。
她转头去看魔尊,南哀时垂着眼,细密的长睫遮住瞳仁,也不知他在看哪里。
竹瑶舔了舔唇,又转回头去,一双琥珀猫眼眨也不眨,神色再真诚不过,继续道:“听说望仙城有不少神医。”
旁边那少年人看起来也确实一副体弱多病的模样,修士没有多想,听完这故事后颇为感动地点评几句,让他们进去了。
竹瑶暗暗关注着的那辆马车一直没有动静。
兴许是神仙下凡的事情已经广为人知,夜幕都已经落了,街道上却仍旧人山人海,两侧商铺房屋张灯结彩。
走在人群中,还时不时地能听见有人兴奋议论。
“听说神仙惯会扮成那不起眼的凡人模样,什么路边的乞儿,讨饭的老汉。倘若有那心善的往他们碗里头施舍点铜钱,便变回原身,赐下仙缘。”
“这样一说,这几天遇到那些乞讨的可得多注意点。”
竹瑶拉着南哀时快步走过了好几条街道,直至那马车被远远甩在身后,再也看不见了,才松下气来。
她松开手一转头,就看见南哀时抬手,用力擦了擦方才被她抓过的那只手腕。
那红瞳与她的视线对上了,少年魔尊拧着眉,神色不知何时变得阴沉难辨。
她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手心湿黏一片,兴许是之前过城门时因紧张发了汗。
“……劣等生物。”
嫌恶再明显不过,魔尊冷冷道:“再随意碰我,我会剁了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