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就在这附近!”

幻境之外传来一声沉喝,竹瑶脚步倏然一顿,扭头往身后看去。

黑雾比她反应得更早,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刹便无声无息地溃散开来。少年魔尊身体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伸手抹去唇边再次溢出的血。

他的眉微微压低,猩红双眸稍稍眯起,那一刹长睫之下的眸光阴沉冷厉,像是淬了毒的寒针。

然而当他侧回脸时,脸上邪气却眨眼间尽都散去,又换上了一副无害神态,低低道:“是那些上仙。”

竹瑶也心道一声糟糕。

既然她选择了第二道解决方式,那么她便不能让这些仙门中人将南哀时带走。

兴许是刚才他们过招时所荡开的妖魔气息穿透了幻境遮掩,被那些在周围搜寻的仙门人所察觉。

竹瑶心中思绪急转,张口便道:“你这幻境有破绽,此处不宜久留。”

她说着,飞身来到魔尊身边,伸爪在他的手腕上轻轻一划。

少年魔尊的目光掠过那契约上“忌伤无辜”的字样,垂下眼眸,掩去眼中嗤笑,乖巧问:“破绽?”

“登天桥上仙雾弥漫,无法依靠外界的景象来确认自己的方位。桥洞内却一眼望得到另一头。”血液溢出破口,竹瑶急急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魔尊却没有立即回答。

在听到她那句解释之后,他抬起眼。

不知是不是竹瑶的错觉,她总觉得那目光有几分渗人,像是看穿她身上那层薄薄的皮肉,钉到身体里头去。

气氛刹那间凝固住,幻境之外喧闹声愈发近了。猫妖稍稍抬起脑袋,琥珀色的猫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

“……”

少年舔了舔唇,舌尖血腥味弥漫。

他终于开口,漫不经心道:“南哀时。”

虚空中契约淡去,一道血印凝成。竹瑶抬起头,看见那血印没入魔尊的脖颈处,隐于禁邪环后。

竹瑶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虽然确实对这魔尊生了怜悯,但也不是完全放下了警惕。有这契约在,南哀时便伤不了她。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仙魔世界,见到小说中的“魔尊”。虽然有些过程稍有些生涩,但目前看来,任务开展得颇为顺利嘛!

竹瑶心中想着,眉眼舒展,刚要开口,便听南哀时道:“那并非仙气。”

她顺势看向他。

“那是魂魄。”

南哀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目光在她身上慢慢转了片刻。

他的手指苍白修长,在那刚刚被划出一道口子的手腕上轻轻摩挲,指腹沾了血。

“仙人的魂魄,以仙人像为媒介,捆锁于登天桥之上,用于驱邪避魔。不得转生,不得轮回。”

“这事向来不为人知,不能见光。即便是那些仙门中人,也无法得见他们的魂魄。”

似乎是在印证他的说法,伴着那低而哑的声音,数位仙家弟子掠过桥洞之外,对这幻象所隐藏的一切毫无察觉。

竹瑶愣愣道:“那我怎能……”

她正困惑喃喃着,声音忽然一顿。

……不为人知、不能见光。

就连仙门中人都被蒙在鼓里的秘辛,这“自诞生起便被囚禁于不落峰”的魔尊又怎会知晓?

竹瑶怔住,一时间被自己脑海中掠过的这个想法惊住,浑身绒毛都炸了炸。

她又想起刚踏入幻境时那一蓬向她攻来的黑雾。

那蓬黑雾攻势凌厉,果决狠辣,如果不是那魔尊负伤累累、连站都站不起来,或许她便不会安然无恙。

……是魔物天生便懂得该如何杀人,还是……

“——怎么会不见人影?”

“这附近必定会有残留的踪迹,散开来仔细搜寻!”

幻境之外传来交谈声,大概没有人会想到这魔头竟会如此胆大包天,藏身于登天桥之下。

竹瑶暗暗观察那倚在桥壁旁的少年,看见他双眉微蹙,毫无血色的唇微微抿着,时不时轻轻吸气,像是在忍受疼痛。

察觉到她的打量,少年抬起眼来,目光与她对上。

他生着乌发红眸,眼睑下两点血痣,妖异至极。神态却不谙世事,轻轻歪了歪头,眼眸轻眨,露出疑惑之色。

这反差感与违和感实在太过强烈。

竹瑶晃晃脑袋,按下心中升起的怀疑。

做事最忌讳三心二意,她既然选择了这么一条路,便不应该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更何况南哀时已经与她立下了契约。

血腥味愈发浓重,南哀时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他受了很重的伤,还要维持着幻象不破灭,身上的血不住流,在地上汇聚成血泊。

偏偏那群仙门中人一直在附近徘徊搜寻,他身上血气如此之重,一旦出去了,必定会被察觉。

竹瑶对他说:“我出去找找有没有止血的药草。”

“……”

南哀时张唇,那猫妖却已经穿过了那薄薄的幻象屏障,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山林之间。

桥洞之下又仅剩他独自一人,那一刹他表情发生的变化堪称变脸。

什么不谙世事、什么懵懂纯真,那些做作的神态像是翻书一样被换下,南哀时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神色冷淡阴戾,看向自己的手腕。

他并未垂下头去看,像是懒得动弹,那仿佛要淌血的瞳仁向下一转。

契约。

在他被押入那囚魔大牢的时候,他的血也曾被刻在契约之上。

但那又怎样?天打雷劈也拿他无可奈何。

伤口仍未结痂,半晌后南哀时呵笑一声,唇间吐出一句几不可闻的轻嗤。

“……虚情假意。”

不过是一只小小猫妖。

竟也胆敢窥觊他的血肉。

……

仙与魔势不两立,但是仙与妖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到见面便会红了眼的地步。

本不该有灵的生了灵,那便是妖。在这灵气充沛的时代,于荒山野岭中行走,遇到妖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更甚者,部分凡人城中都有与人同住的妖。

妖有好妖,也有恶妖。假若有凡人遇见好的树妖,至多也不过是被对方恶趣味地捉弄捉弄,屁滚尿流地逃回家中,嚷嚷着自己见了鬼。

遇到恶的树妖,则有可能被生吞活剥,连骨头都剩不下来。

仙门中人除妖卫道,除的也都是这类恶妖。一只妖杀没杀过人,那些正道人一看便知。

竹瑶自认是个好妖,顶多就划了魔尊一口子,但看准时机跑出去的时候还有点儿紧张,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她并不敢在登天桥周围搜寻药草,怕被那些仙人碰着,令他们起疑心。最后跑得稍微远了一些,寻到一处密林。

顺着脑海中有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与知识,她顺利找到了止血草生长的地方。

那些药草用猫咪的爪子实在难以拔出,她化作人身采药,路过一条溪边的时候忍不住往里头看了眼。

这具身体的人形与猫形十分相似,也拥有着白发与琥珀的眼眸,一看便不是平凡人类。

她的面容也如妖般妩媚——巴掌大小一张脸,眼圆而长,眼尾上挑、眼头尖尖,小巧玲珑的鼻头微翘,唇珠红润而饱满。

……而且,她还长着一双猫耳。那双猫耳白绒绒的,还颇为灵活,随着她摇头晃脑观察自己的动作一抖一抖。

竹瑶:“……咦!”

她扭过头,又在自己身后发现了一条慢吞吞摇晃着的尾巴。

竹瑶:“……哇!”

进入过好几个位面,这还是头一回拥有这么妖艳美丽的躯壳。竹瑶捧着腮,忍不住多欣赏了一下自己的美貌。

——然后她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动静。

长靴踩在树枝上,那脆弱的树枝便“咔嚓”一声折断了。竹瑶回过神来,警觉地往身后一看。

她稍稍怔了怔。

——来人是她先前在登天桥上所看见过的一个仙门弟子,似乎是曾被称为“廖师兄”的那一位。

竹瑶登时心生警惕,而廖柏松竟也没有立刻开口。

仙界各个仙门各司其职,不落峰主司降魔。他平日面对的,大都是一些穷凶极恶、面容狰狞的魔修。

他的目光直愣愣地落在竹瑶身上。

猫妖注意到他的出现,毛茸茸的耳朵抖了抖,警觉地折了起来,尾巴尖轻轻颤着。那一双宝石般漂亮的猫眼紧紧黏着他。

廖柏松“刷”一下变得面红耳赤,察觉有妖怪在林中徘徊时心中升起的怀疑、准备问出口的质问都在那一刹被忘得精光。

见那猫妖一脸警惕地盯着自己看,廖柏松不知为何心中发慌似的直跳,脸也开始发烧,连忙摆手解释道:“这位……猫妖姑娘,我并无恶意。”

竹瑶抿着唇没说话,见那廖师兄的目光低了低,落在她的左手上:“姑娘这是出来采药?”

……他果然起了疑心。

竹瑶心中想,握着药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想往身后藏,又被她克制住,低眉顺目地点点头。

“有一个魔头自仙界逃窜出来,或许正在这四处徘徊。此处不宜久待。”

竹瑶又应道:“我这便回去。”

廖柏松却顿了顿。

那魔头就在这附近徘徊,只是他们迟迟未能找到。这猫妖身上没有丝毫邪气,未曾杀过人,倘若碰上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恐怕没有半分自保之力。

妖怪的性命与他们仙门中人无关,但廖柏松犹豫了一下,竟然神使鬼差地开口道:“这里实在危险,你住在何处,不如我送你回去。”

竹瑶:“……”

她神色一僵,想要拒绝,但那仙门中人虽在问她,语气却半点儿不像是在询问。

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她在脑海中飞快一搜寻,随便报出了一个临近山岭的名字。报完名字脑海中才后半拍地递来有关于那山岭的故事,竹瑶一顿,紧张地瞅着他。

那廖师兄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诧异,但没有说些什么,点头并未起疑。

竹瑶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

浓郁的血腥气几乎将南哀时包裹。

他身上的血像是流不尽止不住般地往外淌,若有凡人误入这里,一定会被这腥味熏得发昏作呕。

天色暗下来了。

那猫妖并未回来。

这个念头只是在南哀时脑海中短暂地闪过一刹,就被他毫不在意地抛开,连原因都懒得猜测。

夜色浓重,等待已久的子时降临,南哀时睁开眼。

他在血泊中划下最后一笔,阵法终于完成。

那一刹地面化作旋涡,血液被瞬间吸食得干干净净,就连他脖颈处不住往外渗出的鲜血都像是受到了无形的牵引,在空中汇聚成一道道血流,直直往旋涡里奔涌而去。

少年魔尊的唇角再度溢出鲜血。

那一瞬间爆发开的邪气再也无法被小小幻象掩盖,在密林与山间寸寸搜寻的仙人们几乎同时骤然抬头,看向登天桥所在的方向。

桥上的符文宛若有着千钧重量,朝着他狠厉压来,几乎将他楔进地面。仙气自西面八方炸开,一柄金灿灿的半虚长枪自山岭之间凝结,直直地往桥洞之下飞速钉来。

那柄长枪所经过之处,山岭巨树都如被刀削过一般栽倒,飞鸟走兽惊慌啼鸣。

他的骨头寸寸折裂,手臂被扭曲成了诡异的形状,流出的血液被漆黑烈焰蒸发,化为屡屡雾气。

……

金色长枪狠狠钉入桥面,登天桥上巨树哗哗作响,大地都因此嗡鸣震动。

身穿白色长袍的仙长飞身而来,目光锐利一转,看着空无一人的桥洞,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数位仙门弟子紧随其后,其中一人喃喃道:“……离影阵。”

魔修之间不算罕见的移形阵法。但那魔头身戴禁邪锁、缚魔链,竟仍然能够在这登天桥的重重威压之下刻画邪阵。

……全盛时期的他,又该多么可怖?

那是在逢魔之刻诞生的魔物,是千万年来的头一位。一旦他获得自由,无人能够想象得到世间将会迎来什么样的灾难。

桥洞之下一时噤若寒蝉。

漫长的沉默过后,那仙长沉声开口:“去搜。那魔头身负重伤,又为了破阵而用了祭魂术,魔识残破,跑不了多远。”

弟子们纷纷应是,飞身离开。

桥洞中恢复安静,仙长收回长枪,轻轻吸了口气,流露出从所未有的凝重神色。

“倘若真让那魔头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