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听肆推门而入时,屋内的张垣正好一时激动,不慎将手中的茶杯摔了出去。
坐在靠近门边的时玖听到了门外的动静,身手敏捷地出手拦截住了即将砸在徐听肆脑门上的茶杯。
杯中余茶溅湿了徐听肆绣着暗纹的衣襟,时玖歉意地笑了笑,回头瞪了一眼因差点闯祸正缩着脖子躲避的张垣,伸出食指隔空点了点他后,一边道歉一边引着徐听肆重新入座。
入座后的时玖将茶杯用力搁按在张垣的面前,扬着眉抬手对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然后按低他的脑袋,弯下英气的眉眼含笑道:“王爷,他一时激动不是故意的,还请您见谅。”
被按着脑袋贴在桌面上的张垣,俯面朝下瓮声瓮气道:“末将一时不留神,还请王爷恕罪!”
因着是休沐时候,时玖并未穿着轻甲,只着了一身简素的木槿色束腰劲装。天气闷热,她将袖口卷至腕上,裸露出的肌肤因常年遮掩于护腕之下,皓如凝脂。
徐听肆的目光在那块瘦削凸出的腕骨上流连片刻,清亮的眸光逐渐深邃,他闭了闭目将视线向左偏移,却不料时玖正在搓揉张垣发顶的修长手指赫然入目,看着两人眉飞色舞的互动,心中又是一阵郁结。
等了须臾并未等到徐听肆的回答,时玖与张垣同时停下了嬉闹望向一旁沉默的徐听肆,见徐听肆神色不明,时玖收回了搓揉张垣脑袋的手,小心谨慎地与张垣对视了一眼。
就在她准备起身替张垣求情时,徐听肆似乎恍然回神,如冬湖般的浅眸漾出春意,晕染着墨意的眉峰微微挑起道:“罪行这么重,那便等百十年后拖出去埋了吧。”
听出徐听肆玩笑的意味,时玖与张垣一同松了口气。虽然徐听肆看起来温润如玉很好相处,但不带笑意时却又莫名给人清冷的距离感,比起经常板着脸阴晴不定的徐容璋,温温和和的徐听肆反而更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神秘感。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竟然让张统领激动的将杯子扔了出去?”
方才外间的拥挤,让徐听肆一直觉着胸闷,这会缓释下来不禁有些口渴,他一边问一边伸手拎起茶壶,还未翻过摆在茶盘中的茶杯,手边便被人推来了一杯放温的茶水。
推来茶杯的指尖覆着一层薄茧,他盯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诧异地抬眸看向时玖,时玖茫然的与他对视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干净的,没人用过。”
时玖扯回抵在杯壁上的手指,继续和张垣、陈易说着徐听肆进来前的事,徐听肆的目光停留在那腾着渺渺云雾的茶杯上良久,才小心地执过茶杯,双手护捧的慢慢品起杯中茶水,一点一点直至饮尽,他才留恋着目光放下茶杯,眸中春意更甚。
“周贺这孙子太他娘的过分!”张垣的一句“问候”刚刚爆出口,时玖便皱着眉轻啧了一声。
张垣抿住唇看了看一旁看着茶杯出神的徐听肆,见他不介意,才放轻嗓音规规矩矩继续道:“周贺这个小心眼太过分了,不服跃马营就直说来战,背后玩这些阴招实在太他......太可耻了!”
听到张垣恼火地说着周贺的不是,徐听肆这才慢慢挪动视线看向他道:“周贺,飞羽卫那位周统领?”
张垣忙不迭的点头道:“可不是!就是那龟......鬼东西!”
徐听肆笑着摸了摸杯壁道:“张统领尽管按着自己的习惯说话便好,不用太在意。”
得到徐听肆的提前谅解,张垣眉眼一喜,放松下来开了话匣子道:“这龟孙儿之前刚归顺时就仗着自己是正统军,瞧不起我们野路子出来的义军,后来好几仗没咱们勇,就跟集市那些长舌妇一样,尽在人后逼逼赖赖!”
张垣顿了顿,情绪有些难受道:“后来招安归顺的人越来越多,不少兄弟也进入了他管辖的飞羽卫,没想到如今安稳了,他又将跟着他混的兄弟排挤了出来!人用完了就一脚踢了,这他娘是人能干的事儿?”
张垣骂骂咧咧地叨叨了许久,末了还气急地补了一句:“和他那主子一个德行!嗷——”
桌腿剧烈一颤,张垣一声痛呼猛然趴在了桌面上,时玖冷冷地看了眼口无遮拦的张垣,徐听肆微微侧开头看向屋内的雕饰,对于方才的那幕装作一副未闻未见之相。
“行了,背后说人那么多坏话,你和他又有什么区别,不服就去干,搁这说什么大话!”时玖扫了一眼嘴不怂的张垣,看向对面垂头不语的陈易问道,“当初被我劝服进来的兄弟都离开飞羽卫了么?”
陈易看了看装作沉浸在欣赏房屋的徐听肆,低头小声道:“因着那次周统领一口咬定是我们三人偷了营中军需要严惩我们,很多兄弟不服,站出来替我们说话与他们起了冲突,最后大家就一起离开了飞羽卫,一部分人直接离开了,一部分人则和我一样进了上京府衙做了衙役。”
时玖皱着眉宇思忖了片刻,有些疑惑地问道:“周贺本打算严惩你们,后来起了冲突又为何会放了你们,你们留下的人又是怎么进入上京府衙的?”
陈易犹豫地看向时玖,斟酌了良久才慢慢开口道:“我们打起来时恰逢太子巡视,是殿下将我们呵斥开来,然后给我们寻了新出路。”
室内一时寂静,看着时玖霎时冷下的脸色,陈易不知所措地看向了张垣。
“殿下还是念着些情分的哈......”张垣的话刚出口,就换来了时玖一声轻嗤,安慰的谎言毫不留情的被时玖拆穿道:“我不聪明,但也没傻,打人一巴掌又给一颗枣,这枣真膈应。”
陈易和张垣一时没有接话,就如时玖所言那般,徐容璋没有替陈易他们平反,而是直接将他们移出飞羽卫,这便是变相的认同了周贺的排挤,说明他也不想陈易他们继续留在飞羽卫。但是他又舍不得放走这么一批能用的人,又将他们放在了他势力所及的上京府衙,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从过去的西梁王府到如今的西梁朝,徐家从反贼一步一步成为了正统皇族,归顺的人越来越多,听令的人越来越多,京中总共就这么一亩三分地,那些归顺的世族自然是不希望看到他们这群野匪分走大半羹食,而需要这些世族助力的徐容璋,自然也会更倾向于能为他带来好名声的世族子弟。
毕竟山野里混出来的他们本就是什么也不懂且身份含污的大老粗,平天下是把好用的刀,可治天下他们就只是一杆破竹笔,于离最高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徐容璋而言,毫无用处。
时玖沉着脸敲击着桌面,陈易算了算时辰起身行礼道:“小的还得回去交班,便不叨扰各位了,先行告退。”
时玖看向如今佝偻着腰背低身下去的陈易,少年人本该有的意气风发已被磨去十之七八,她不知道其他和陈易一样选择留在府衙的人如今是何风貌,但与他们当初受尽委屈却依旧倔强留下想要拼搏的一面必然不同。
当年是她将他们的意气激起随她而来,那她便不能看着他们受尽打压就此磨平。
看着眸有不甘的陈易,时玖勾唇轻笑出声问道:“陈易,你们还想再试试么?”
陈易呆愣地望向撑着下巴,随意翘腿轻晃的时玖,一如当年她将匕首没入风阳寨当家人座椅把手后,肆意妄为地抢坐了黎大当家的位置,然后当着面色铁青的黎大当家的面,问他们愿不愿意跟她下山试试自握命运的嚣张模样。
时玖的话虽未问完整,但陈易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可以,他愿意再次追随她,争一争这口气,再试一试握改自己的命运!
陈易沉吸一口气俯身道:“陈易与弟兄们愿与时将军同在。”
“我亦与弟兄们同在。”
徐听肆望向眉眼霁明的时玖,仿佛又看到了八年前那个破开层层冰波,摘骄阳于身,将他拥入怀中化去周身寒意的少女,他很庆幸八年的混乱光阴,隐入阴暗的只有他,而他藏于心中的这轮皎月,清辉依旧。
陈易带着重拾的意气离去,一旁的张垣咂摸了下唇迷茫地摸着后脑勺问道:“啥意思啊,听这意思你是想带着他们混啊,难不成你是想......”
张垣轻嘶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睨了眼一旁地徐听肆,时玖明白张垣的脑袋瓜子又跑远了,忍不住给了他一巴掌唤回他的理智道:“我是想为自己争口气,正一正我们跃马营的名!”
听到时玖要为已经消失的跃马营谋划,张垣兴奋地凑到身边问道:“你打算怎么做,带上我啊!”
时玖敲了敲下巴,推窗望向远处云雾缥缈的肃阳山道:“再等等,应该很快就有机会了。”
徐听肆顺着时玖的目光望去,而后偏头看向了逆光昂扬的时玖,一双清浅含笑的眸子温意叠起。
是夜,惠王府的马车缓缓驶出上京城,翌日上京轰动——
陛下最疼爱的惠王殿下被肃阳寨的山匪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徐听肆:是山匪就来劫我[搞事.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