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元魈一袭凤袍如血,长裾曳地,提长剑于在宫中行走。

此时,皇宫上空已乌云蔽日、瘴气弥生,后宫内如同一滩臭气熏天的死水,滋生出蛇虫鼠蚁四处游荡,可一遇到那头戴宝珠凤冠的女子便惊慌逃窜,连地面上的污泥都向两边开去,为花槿清让开一条路。

“皇后娘娘。”

元魈方行至阳猗宫前,就被一众宫女侍卫拦下,俯首而言,

“怜贵妃娘娘今日身子抱恙,不见客,请回吧。”

元魈略一抬眼,只见这群宫人周身皆萦绕着紫黑色的魔气,双目荧荧,面如死灰,只顾说着话,根本就像是一群失了心智的妖魔。

他没有说话,挥剑而起,在一片这黑暗的白日中砍出一道亮银白的剑光,前排的妖魔被斩作两截,紫黑色的粘液从中迸射,其中有一缕飞溅在元魈的衣裙上,很快便灼烧出一道铁灰色的印记,发出刺鼻的腥臭味。

忽而,听得人群后传来一道尖细的太监嗓音:

“掌铁入宫者,杀无赦!”

话音未落,又有更多的人形魔物从阳猗宫内蹿了出来,他们身影移动得极快,像是没有生脚,径直从内庭飘了出来。

它们一见元魈,就像闻见鲜血的野兽,嘴巴大张,獠牙扎破了人面,疯狂地生长着,直到整个上半身都长满了垂着腐蚀涎液的尖牙。

“嗷——嗷——”

完成变异之后,这群怪物便蜂拥而上,癫狂般向元魈咬去。

身着凤袍的女人站在原地分毫未动,发髻高挽,观音般的面庞此时满是杀气。她全身绷得极紧,下唇紧抿,目光冷冽,如同一支将要离弦之箭。

怪物们的獠牙有如成千上万把利刃,刀光漫天,纷至沓来,直直冲向元魈。

元魈撩起长剑,剑刃与獠牙摩擦出明亮的火花,如同一道惊天闪电,划破了周遭的阴沉,照亮花槿清那双淡漠的眼睛。

叮。

剑鸣起,那声音坚韧悠转、久久不绝,将一层层激浪般的剑势荡了出去,一层浪便能斩下数百魔物之首,顿时污血如注,将青石板刷成石墨般黢黑。

“掌铁入宫者,杀无赦!杀——杀——”

那个太监的声音仍在叫嚣,再开口时,喉头一空,头颅已被割了下来,掉在泥潭般的血泊之中。

花槿清乃万金之躯,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大的劳累。剑柄上巨大的反作用力险些将她整个人掀翻在地,元魈只勉强手掌撑地,堪堪将身子稳住。

目光所及之处的魔物已被消除,可皇宫内的瘴气却没有丝毫消退,似乎死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信徒。

元魈以剑点地,站起身来,向阳猗宫走去。

「仙君,你终于肯去阳猗宫了?」

体内的花槿清喜道。

「这宫里的祸事都是花蔷钰惹来的,你去替本宫瞧瞧,看能否救下束山。」

元魈没答话,走进阳猗宫内殿,只见一具巨大的魔兽尸体躺在殿中央,已是僵化之态,唯有心口的位置被豁开一个足有二人高的大口,仿若一口古井,幽深而不见底。

他用手悬到古井上方,清楚地感受到了叶华宁的气息,但那气息断断续续,似乎吊着一口气。

这是……花蔷钰的怨念化作的心魔之窟?

这滔天的怨念,甚至能豢养出如此巨大的魔兽,若是形成了心魔之窟,怕是要将自己的执念植入其他人的魂魄之中,拉他人一同堕魔。

难道,叶华宁被她入侵了魂魄么?

思及此处,元魈对躯壳内的花槿清道:

“借你的魂魄一用。”

「魂魄对本宫来说已是身外之物,仙君若是想要,便拿去罢。」

元魈得了原主的应允,再无犹豫,对着那心魔之窟纵身一跃。

……

不过两眼一闭一睁的功夫,元魈已回到了熟悉的中穆宫。

但这里和他方才走过的皇宫截然不同,晴空万里、生机勃勃,就连宫中的装潢都是崭新的。

元魈展开手心,方才与那些魔物争斗受的伤完全消失,从肌肤纹理上也看出,花槿清此时不过十六七岁光景,知是已经来到花蔷钰的心魔幻境之中。

“陛下,您为何要责罚臣妾?”

元魈训声望去,只见一着明黄龙袍的男子坐在正殿主位上,他正坐在侧位,而殿下跪着一袭玫红衣裙的花蔷钰,正哭喊着求情。

“怜美人,你还不知错?”

皇帝慕容征厉声道,

“皇后素有风疹,碰不得红枣,你却偏要邀她去你殿里用红枣莲子羹,害得皇后浑身红疹,你该当何罪?”

“臣妾、臣妾并不知姐姐有风疹,也并未邀皇后娘娘来臣妾寝宫,是……是皇后娘娘自己过来与臣妾叙话的,请陛下明鉴啊!”

“荒唐!你与皇后乃是亲姐妹,她自小得的风疹你怎会不知?莫非皇后还要陷害你一个小小美人不成?”

“陛下!臣妾冤枉啊,臣妾真的冤枉啊!”

慕容征最尊嫡庶、好脸面,哪里忍得了花蔷钰这以下犯上之事,当场龙颜大怒:

“皇后病愈之前,怜美人不得踏出寝宫半步,每日需为皇后抄写佛经祈福,送到中穆宫来。”

这熟悉的词句一字一刀刻在花蔷钰脑中,针扎似地痛起来。

她愤然抬头道:“陛下,臣妾真的没有,臣妾真的好冤枉啊。”

「她自然冤枉,因为那红枣莲子羹是本宫自己偷偷喝的,只是为了起风疹避宠,不过顺手牵累她一下罢了。毕竟,她可是害本宫母亲伤心之人,本宫怎能不恨。」

元魈根本无心听这些后宫争斗,他只定定看着花蔷钰。

因为,眼前的人根本不是花蔷钰本尊,而是被困在花蔷钰执念中的叶华宁。

花槿清到底是在后宫摸爬滚打多年,一眼就洞穿元魈心思:

「花蔷钰的心魔,说穿了就是恨本宫入骨。你若要救你的主子,便以本宫的身份待她好些。」

此时的叶华宁被困在一片虚妄中,没有意念,不知想法,只感觉到脑中有一股纯粹的恨意。

她朦朦胧胧地看见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眉间一点观音红痣,似乎是她向来最讨厌的那副的假观音清高模样。

如此一见,心中恨意便更汹涌翻腾,双拳紧握、睚眦欲裂,朝那婀娜身影吼道:

“花槿清,你说话啊!你自己用了什么下作手段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说话啊!”

“放肆!你竟敢冒犯皇后娘娘!”

花槿清身边的掌事宫女疾冲下来,正欲抬手掌嘴,却被花槿清出声叫住:

“住手。”

叶华宁被那声音吸引过去,神志竟然清明了一分,抬首望去,只见花槿清拢袖起身,一步步朝她走来。华裙金钗,摇曳生姿。

「啧。」

叶华宁听见脑内传来一声女子轻啧,轻蔑而不耐。

元魈走到叶华宁身前,躬下身:“华宁,起来。”

晃神间,叶华宁仿佛看到有一个银发少年在眼前一闪而过,可她还没来得及应答,一只紫黑色的巨爪重重按在她的左肩上,将她生生压得更低,连腰都直不起来。

「惺惺作态,你怎能相信!」

「花槿清害了你一辈子,你不能不恨,不能不恨!」

元魈虽看不到叶华宁心中之魔,但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神色变化,眼中一痛,想径直将她扶起来。

可还是太迟了,叶华宁的眼瞳再度失去神采,一把将元魈推开,横眉怒视:

“花槿清,我不需要你假惺惺!”

“皇后的恩典,你确实受不起!”慕容征道,“怜美人,你以下犯上,冒犯皇后,回宫之前先去领戒尺二十下,以儆效尤。”

元魈眼睁睁看着叶华宁再度历经一遭花蔷钰的自我折磨,于心不忍,可又不知这后宫之事究竟该如何开解,索性一把跪在叶华宁身侧,捉住她手腕上凸起的荆棘印记,俯首道:

“不关妹妹的事,请陛下开恩。”

存在叶华宁心魔之中的花蔷钰怒目圆睁,死死盯着元魈握住叶华宁的那寸莹白手腕,几乎要眼眶裂出血来:

「荒唐!花槿清何曾这样对待过本宫!」

慕容征:“皇后,你先起身罢。朕知道你心善,但宫规森严,若朕今日不罚,何以正后宫风气、何以服众?”

元魈仍俯在地上,淡声答:“若陛下一定要责罚,那臣妾这个做姐姐的就替妹妹领罚了。”

“皇后,怜美人就算与你同为花府出身,但到底是个庶妹,你又何必……”

“蔷钰并未做错什么,是臣妾冤枉了妹妹,臣妾该罚。”

叶华宁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元魈,眼神有一瞬清明。

「叶华宁!你好大的福气啊,困在本宫心魔之中都有人要护着你」

花蔷钰从叶华宁背脊上浮出实体,张牙舞爪地朝她扑过去。

叶华宁此时甚至虽然昏沉,但多日锻体之术已将她的身体和神经精炼到了极敏捷的地步。那爪子掀起的浅风刚掠到叶华宁肩侧,她下意识一个翻身,扑到元魈裙摆之上,抬手挥去了幻形,一把抽出元魈腰间的剑。

剑势锐起,疾风霹雳,如一道神雷劈开心魔之窟中的无边幻境,分辨出现实天地。

叶华宁提剑而立,变换回原身,从舌下吐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珠子。

那珠子不过指甲盖大小,外形看着像小小的夜明珠,那其实是法宝「醒脑瑞珠」,含在口中能保住人的元神清明。

叶华宁一早料到那魔物不可能如此轻易让她进入阳猗宫,定是另有所图,早已留了一手,本想将那元婴修士揪出来,可一直未见到那人踪影,眼下就是最好的现身时机。

“你竟敢算计本宫!你——!”

那魔物实体早已被叶华宁诛杀,只剩一缕魔魂在此游荡。离了心魔之窟,她的攻击再也变不回实体,被叶华宁一剑捅穿,魂消魄散。

叶华宁又回到了现实中的阳猗宫中,她本以为那心魔之窟中的花槿清也是幻象,可一侧目却见花槿清还站在原地。

但如今的花槿清却变了模样:

亮得耀眼的银白长发,猩红瞳仁,几欲滴血;那张脸仍是花槿清的绝世美人面孔,但右边侧脸却染上了红梅般星星点点的血痕。

“皇后娘娘……?”

叶华宁迟疑着开口,虽只是确认,但身体却抢先架起了防御姿态,将剑横在身前。

花槿清身上是魔气么?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但她有一事能确认,眼前凤袍女人的身上的气息要比怜贵妃身上的魔物强大千倍万倍,是一种纯粹的肃杀之意,不辨敌我,只求杀戮。

霎时,元魈的银发如白雪般纷飞,遮住了芙蓉美人面。面容虽看不真切,可他身上的杀意已出鞘,令叶华宁心跳愈来愈紧,一如她握剑的力道。

元魈抬起手,舔舐了一口掌心的鲜血,忽而手中多了一把暗色长剑。

他提着那把剑,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经过这一番折腾,花槿清的身子早已单薄如纸,有一瞬间让叶华宁甚至觉得他并不可怕,只是个柔弱的人界女子。

可她错了,甚至错得厉害。

在元魈的凤袍之下,那叶华宁看不见的地方,暗红色的符文禁制被一一点亮,化为血色的咒印,从玉颈一直蔓延到四肢,小腹处的那道最为繁复的咒印更是灼如烈火,似是神魔要害处的锁链,硬生生拉着他。

——但到底是拉不住了!

眼前的女人如风雨中飘摇的孤叶,但孤叶却虽疾风而起,出剑极快,不知何时剑刃就抵在了叶华宁的面门上。

她双手死死握住剑柄,才勉强将元魈的剑档开。可他的剑极狠、极厉,虽是与叶华宁的眉心隔着二指距离,她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切开头颅的疼痛,几欲炸裂。

可疼的地方不止眉心,还有手掌。叶华宁的剑铤打造粗糙,如今受了这样大的力,竟然将她的掌心擦出血来。剑铤上的每一寸尖锐,都扎入她的血肉之中,她越是要坚守,掌心就越痛。

叶华宁咬紧牙关,一步也不退让。可没等她与元魈对峙多久,眼前的银发女子就如一阵风雪般消失。

几乎是下意识的,叶华宁将剑一背,生生格住了他必杀的一剑。

她的动作太快,如疾风迅猛,竟然将手中鲜血如雨飘扬而起,落在元魈的头发、唇角、眼眸上。

她眉间被元魈划开的伤口,这时也落下血来,一粒如朱砂痣,粘在她鼻尖上,一股腥甜的气味蹿入鼻息。

叶华宁忽而感觉,背后人放松了力道。

“你是何人?”

叶华宁出声,手上动作却未放松分毫,她在寻找一个机会。

背后人没说话,但动作确实迟缓,连叶华宁趁机蓄势都没发觉。

“你不敢杀我,那——”

叶华宁言语间已蓄了剑气,挥剑转身,朝那人的喉间刺去。

“我会杀你!”

哐啷。

叶华宁剑气被他强行消弭,化作烟云散去,手中间不知为何自行落地。

元魈眼中无光,将剑横在叶华宁喉间,上身倾去,然后——

吻住了叶华宁的眉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