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晁原这人一向不讲究,唯独在喝酒这件事上极为苛求。
他喝酒只喝下仙界一家名为「甘棠院」的酒楼酿制的「靠壁清」。
这靠壁清虽不是甘棠院独有的,但只有这家的靠壁清以十月酿成,作为酒料的灵植于晨露时分采摘,因此也备受追捧,向来是新酒开坛时就被一抢而空。
而蔺晁原嘴又刁得很,据说一闻就知道这酒是不是甘棠院的。
“没钱还非要喝甘棠院的酒,怎么不叫张北辰去给你买呢?”
叶华宁嘴上虽这么说,但迫切要变强的心思还是战胜了恼怒,收拾行装下山了。
她要买甘棠院的酒其实不难。
甘棠院作为三界中最具盛名的酒楼,酒价也以奢侈著称,因此常客都是三界中的富豪皇族,而叶家就是他们贵客中的贵客。
但蔺晁原这人想一出是一出,叶华宁问他新酒什么时候出窖时,他答:“正是今日。”
叶华宁:“……”
谁不知道去甘棠院得请早,都这个时候了才说,明摆着为难她。
待叶华宁赶到甘棠院时,已过晌午,门前已大排长龙。
甘棠院掌柜与叶家是旧相识,常送酒来府上,自然是认得华宁的。于是她径直走向队首,打算先去问问今日靠壁清的余量,看排队能否买到。
“你这人怎么插队呀!”
叶华宁刚走了两步,就听背后女声响起。
她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形娇小、拢着湖绿纱裙的小姑娘怒目而视。
她衣着华贵,发髻梳作一对双螺,像极了她真身的狐狸耳朵。发髻上还缀了不少金饰珠宝,一看便出身不凡。
而最惹人瞩目的,是她颈上挂的一串项链,上面的吊坠竟像一只眼睛,瞳仁是晶亮的蓝色。
这只眼睛是……
这是妖族小公主珞曈的信物,那只眼睛是大妖祖先的遗物,妖族皇室们代代传下来的。
原本这妖眼传男不传女,但这小公主出生时,眼睛竟然从大妖殁时的深灰色,变回了生前的蓝色,甚至恢复了往日的奕奕神采,这才将这妖眼传给了她,并将她起名为珞曈。
叶华宁想起来了,当时张北辰得以进入妖域寻本命剑煞血,就是得了妖族公主珞曈的准许,偷偷拿了皇族令牌混进去的。
叶华宁身材高挑,珞曈的身高还没到她肩膀,因此抬着头盯着她:
“看本公主……看我做什么?瞧你这穷酸样,跟上辈子没喝过这酒似的。算了,你若真这么想要靠壁清,到时候我赏你一口就是了。”
“噗。”
叶华宁已经尽力让自己想一些悲伤的事情,但还是憋不住笑。
她第一次被人骂穷酸样,不仅不恼,还觉得这在话本里以毒舌著称的小公主有点可爱。
叶华宁这一笑不要紧,将珞瞳吓得像小兔子一样瑟缩了一下,倏尔之间,她就被妖族侍卫团团围住。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今天的队伍格外长了,这妖族小公主出来买个东西还带了十几个侍从,比她叶华宁还浮亏。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有侍从撑腰,珞瞳的底气也回来了,拢着云烟纱横眉道。
叶华宁反唇相讥:“据我所知,妖族从未和甘棠院有过来往吧?那公主今日就是头一次喝这儿的酒咯。怎么,是妖族宫殿终于修缮完了,手里总算有些闲钱了?”
这话说得珞瞳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道:“你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能否劳烦公主替我带句话回去:若是有闲钱了,就把欠我家的灵石还上,可好?”
珞瞳一惊:“你……你是……”
妖族栖息之地瘴气频生,多有未开发的领土,因此矿产匮乏、灵地稀缺,许多妖修都被送往幽灵山修炼。
千年前魔族入侵时,妖族不仅折损了守护大妖,还被毁坏了多处建筑,其中就包括皇室宫殿,这让本就贫穷的妖族雪上加霜。
后来还是叶家伸出援手,救济了妖族不少灵石,才让他们缓过来。除此之外,还派人替他们清瘴气、开新地,从根本上重振妖族。
这时甘棠院的掌柜满面堆笑地跑出来,施了一礼:
“叶三小姐,今儿怎么还劳您亲自过来了。其实您要什么酒派人来说一声,我给您送到府上去就行。”
“不打紧。”叶华宁摆手,“今日我是专程过来买靠壁清的,还有么?”
没等掌柜答话,珞瞳就先行打断:“凭什么给她?分明是我先来的,叶家人就可以欺负人么?掌柜,我告诉你,今日你若是为她开罪了我,往后日子有你好看的。”
“二位、二位。”
掌柜诚惶诚恐地作揖行礼,
“二位贵人莫动气,我出来就是想告知一声,今日靠壁清已售罄,还请下回再来吧。”
“什么?”
珞瞳脸一黑,这就要发作,却被一人按住肩头。
“叶三小姐,掌柜,舍妹失礼了。”
来人是一蓝发少年,身形颀长,着乌色衣袍,眼眸是与珞瞳一样的橙红色,眼下有两道赤金印记。
只不过他的双眼不像珞瞳一般灵动美丽,反而死气沉沉,没有光彩。
“二哥!你别替我道歉!”
珞瞳嘴上虽这样说,却慌忙伸手掺住了蓝发少年的手臂,好像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二皇子多礼了,不碍事。”
叶华宁微微颔首,她知道妖族二皇子司岫患有眼疾,并不打算和他们纠缠。
“既然没有靠壁清,那我就先失礼了。”
从司岫身旁路过时,叶华宁低声道:“二皇子,此疾焉知非福,勿生心病。”
司岫一怔,辩不清叶华宁的方位,下意识伸出手去,却被一声兽吼慑了回去,直直愣在原地。
那是妖么?
不对,若真是妖,定会被他的皇族血统压制,不得动弹,更别说吼他。
叶三小姐不是刚入了天衍宗么?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而此时元魈从芥子囊中探出头来,将那男人留在叶华宁衣角上的气味舔舐干净。
没能买到靠壁清,叶华宁本想着回叶家去寻其他佳酿,这时一只暗红色的灵蝶自东南处飞来,停在她肩上。
叶华宁指尖在蝶翅上一点,一行文字在她面前展开:
「还请三小姐来香雪楼一聚,有好礼相赠。」
信尾落款人是:秦婠姒。
叶华宁认得这个名字,她也是张北辰的后宫之一,香雪楼的花魁。
好礼?莫非秦婠姒知道她此行是来寻靠壁清的?
既然眼下也无其他办法,那就死马当活马医了。
这般想着,叶华宁就朝香雪楼的方向走去。
香雪楼靠近下仙界,离此处不远,正是张北辰常去逍遥的勾栏院所。
叶华宁并未乔装,落落大方地走到楼前。
“不知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主事老鸨箐娘向来识人,叶华宁虽无金玉加身,但气定神闲、品貌非凡,一瞧就见惯了销金贵处,自知是怠慢不得的贵客。
“来找秦婠姒,秦姑娘。”
叶华宁不想引人瞩目,抬手塞了一锭金子入箐娘手里,
“前面带路,隐蔽些。”
“是是是,姑娘这边请。”
箐娘一福身,亲自领着叶华宁上楼,走至花魁阁前,
“婠姒,有贵客到。”
茉莉风起,暗香浮动,只见一女子撩起水晶珠帘,从露台走出。
“婠姒见过叶三小姐。”
秦婠姒身着素面墨绿锦裙,灵虚髻上只戴一根白玉花簪。
看得出她为见叶华宁,已将自己打扮得足够简朴端庄,但难掩艳丽冶容,仍旧是万般风情,软媚娇人。
“秦姑娘不必客气。”
叶华宁微微颔首,对上秦婠姒那双沾春带露的桃花眼眸。
“不知秦姑娘今日邀我相聚,所谓何事?”
秦婠姒轻轻拍手,两个约莫十二三岁光景的小童抬着两坛酒从内室走出来,摆在桌上。
她噙笑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叶三小姐不要嫌弃。”
叶华宁凝眸看向秦婠姒,她分明很清楚自己今日所求就是靠壁清,却没有道破。
她并未直接手下那两坛酒,缓缓开口:“这酒今日对我来说可是厚礼啊,我与秦姑娘素不相识,无功不受禄,不知秦姑娘为何相赠?若是想为香雪楼出面,那大可不必破费。我现在与张北辰并无瓜葛,他从前做过什么,以后要做什么,都与我无关,我亦不会因旧事迁怒于你。”
秦婠姒一愣。
她原本以为,按叶华宁的性子,张北辰在香雪楼花天酒地的事让她颜面尽失,致使婚约被毁,她也该被打上个玷辱叶家名声之罪,叶华宁定会让香雪楼和她都不得善终。
“我与张北辰本就是指腹为婚,并无情分。”
在原书中,叶华宁退婚单只是嫌弃张北辰废物,未曾查过他的账目,故也从未与秦婠姒有交集,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秦婠姒,
“不过,三界有别,妖更是不该混迹在人界,你为何会在香雪楼中?”
“三小姐!婠姒从未有过害人之心!”
秦婠姒脸色煞白,以为叶华宁是软硬兼施,先是宽言安抚她,再要治她为祸人间之重罪,慌忙跪倒在地。
“起来。”
叶华宁伸手拖住她小臂,生生将她架起身,
“答就是了,你又没做错什么,不要轻易跪人。”
秦婠姒泫然欲泣:
“奴本是山中一狐妖,被驱魔人所伤,是张少爷救了奴,还将奴安置在香雪楼中,说为奴寻了个安稳营生,让奴好好做人。”
真是好笑。
见了狐妖,就想到青楼,说到底不过为了自己寻欢省事。
这男人别的不会,一张嘴倒是厉害。
“你修为太浅,别说是我,就是普通散修都能识破你的真身,张北辰如何保你?”
叶华宁盯着秦婠姒身后因惊慌而露出的毛绒狐尾,叹了口气,
“好歹也是活了几百年的妖,你也太好骗了。”
“可奴家人皆被驱魔人所害,奴……奴实在无处可去……”
秦婠姒设定就是红狐族孤女,天资不错,却被张北辰养在香雪楼作外室,后期还被张北辰教唆动用狐媚之术,为他调教女子。
叶华宁抬手拔下秦婠姒头上的茉莉玉簪,道:
“「茉莉香甚,品却低下,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谄笑。」”
“张北辰送你这样的东西,让你用这样的香,就是让你一辈子都依附着他人,曲意逢迎,极尽谄媚,才能生存。我问你,这可是你苦炼百年成人所求?”
秦婠姒接过叶华宁手中玉簪,狠下心摔碎,咬牙道:
“不是。”
“那好。”
叶华宁递给她一封亲笔信:
“我已传信给云信阁,举荐你去那里做事,你愿去就去。”
云信阁是叶家名下的情报中枢,专为叶家行走观察三界动向。其中亦有人有妖,不看出身,只看能力,叶华宁身边的双生童子就是云信阁培养的一对白鹤精。
红狐天生善幻化、知世故,再加上秦婠姒对叶华宁今日行踪的掌握,自是有自己的打探路子,云信阁对她来说是个好去处。
“奴今日受三小姐如此大恩,无以为报,今后但凭三小姐驱使。”
“不必等日后了,我现在就有事问你。”
叶华宁从芥子囊中将元魈抱出来,
“这是我前些日子在灯繁山救下的小妖,现在它伤势痊愈,魔气也已被我驱散,却一直没什么精神,成日陷入沉睡。红狐一族与雪狼走得近,你替我瞧瞧。”
谁知,秦婠姒一见那雪狼,大惊失色,下意识后退两步。
她强装镇定道:“经三小姐医治过,自然无大碍,也许是体质尚弱,三小姐多喂它些吃食、陪它玩耍,慢慢就会恢复的。”
叶华宁极为认真地记下:“好。”
看着叶华宁身形渐远,秦婠姒才缓缓在圆桌旁坐下,抚平自己狂跳的胸口。
方才那番说辞都是她瞎编的,她根本不知那雪狼为何成日昏睡,但有一事她却清楚得很:
——那东西,根本就不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