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这个时辰,是式燕最忙碌的时候。
她是从中丞府中跟着妤太妃入宫的,自六岁起便跟在妤太妃身边,对自家主子的喜恶性情早就摸了□□成。
平心而论,妤太妃未出阁时,在黎安成同龄闺阁女子中便是鲜见的拔尖,说是艳绝满城亦不过分,才女常有,但女儿家多重针线女红,便是大家族里的女儿,多读上几本书,得了个腹有诗书的美名儿便罢,没有如男儿一般指望靠着肚中墨水建功立业的,可妤太妃偏偏就在此处做到了极致。
许是因着其父御史中丞江肃,掌国之政令典章,骨子里是位典型的文人学究,对子女教化甚是看中,家中三位嫡子却都资质平平,论起书经典籍,未及江婉潇这个女儿半分,江肃因此开始看中这个被扔在后院多年的庶女,江婉潇在嫡母手下的日子也才好过起来,开始跟着中丞夫人出入各种家宴,才有了后来的送选入宫,成了如今的妤太妃。
江婉潇才意卓绝,偏也生得极好,清丽脱俗的那种一张脸,配上白衣清纱,带了几分不染凡尘的距离感,世人喜将此类女子比作秋水芙蕖,可江婉潇这朵芙蕖偏不开在只可远观的秋水净潭,她拒绝孤芳自赏,若要盛开,必开在那喧闹鼎沸的高处,惹得一片赞叹惊诧才痛快。
式燕是个头脑简单的丫头,但在妤太妃身边多年,也把奉承之术练得炉火纯青,张口就来。
眼见着妤太妃一双葇夷覆在琴弦之上,一曲《梅花引》如玉落珠盘,琴艺可谓出神入化。
“娘娘的琴技真是…”一曲毕,式燕正欲开口,便见穿着一身嫩黄对襟短衫的宋颂吧嗒吧嗒跑到了跟前,毛茸茸的小脑袋凑到了前头,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哇,妤太妃娘娘的手好生漂亮呀!”
妤太妃微愣,随即轻笑了一声,暗道这北泽小儿倒有趣,旁人讨好自己皆是奉承自己的琴技,哪有对着一双手赞叹的?她抬起自己一双玉手瞧了瞧,逗弄似的问道,“那你倒说说,如何漂亮?”
竟是难得的起了逗趣之心。
她随口一问,面前的小丫头亦眨了眨猫儿一样的圆眼,一派天真无邪,脱口而出,“《西山彩鸾传》里说,妙姿仙人之手日日以天山神泉滋养,养得春葱雪白,胜兰花娇贵,我想了许久想不出来,如今见了娘娘的手,便知是何模样啦。”
妤太妃顿了顿,随即噗嗤一乐,连宋颂的言语中称谓不恭都未曾计较。
宋颂心里有了分寸,又随口般,“阿父曾言,相由心生,娘娘必是和妙姿仙人一般良善,才会和她生得一样呢!”
花一样的孔雀欢快地抖了抖尾巴,童言童语惹人发笑,妤太妃笑得开怀,随即又觉得有些恍惚,已经很多年没人说她是良善之人了。
本是觉得好笑,想自嘲几句,可望着面前小姑娘脆生生的面孔,眉眼弯弯似甜润月牙,妤太妃心头微微一陷,嘲讽的话就突然说不出来了。
她戴上鎏金护甲,清咳了一声,“房中瓜果浸了凉水,夏日里吃着也舒爽,式燕,你去取些来。”
凉亭虽比日头下凉爽些,呆久了却也要生汗的,宋颂额前几缕刘海微微湿润,乖巧地贴在了额头上,式燕瞥了一眼,抿了抿嘴,转身退了下去。
娘娘平日里是不爱吃瓜果的,但她最好争恩宠,即便自己不用,也要内务司日日送些新鲜的来,这东西从前自然都赏了她,如今突然这般吩咐,定是为了那北泽小公主。
再回来时,式燕手里多了盆冰水浸过的鲜果,紫晶的葡萄,个个硕大饱满,冰冰凉凉,摆在了宋颂前头。
宋颂乖乖吃了几颗,便没再动,实在是早膳还未消化,一时吃不下太多,妤太妃却看得蹙了蹙眉。
她虽不爱食瓜果,却也知进贡的葡萄难得,味道必是好的,难道不合她的口味?妤太妃摇了摇扇子,忽又想起孩童不宜贪凉的说法,想着少食也好,又将一碟子葡萄挪远了些。
正当此时,廊外忽有宫人求见,得了传令,两个太监才敢恭敬地上前。
“禀太妃娘娘,昨日詹耳部往宫里送了几只巴狗儿,圣上不好养小动物,便叫奴才带给您瞧瞧,若是合了娘娘的眼缘,就留下它,平日里逗个趣儿,解解闷也好。”
宋颂对詹耳部有所耳闻,与和她的原国北泽国一样,皆是被夏国收复后,降国为部,是夏国的附属之一。
太监话毕,身后一名宫人忙将手中盒笼放在了空地上,黄木笼里一直通体雪白的小巴狗,眼睛湿漉漉地扒着笼门,瞧着倒乖。
“娘娘放心,这狗是经专人驯化过,不会伤人的。”太监满脸堆笑,似是对妤太妃颇为畏惧,话说的也极其小心。
但即便如今,妤太妃还是一下就抓住了重点,她瞧都没瞧笼中小狗一眼,语气凉凉地问,“这巴狗儿共有几只?”
“...回娘娘,六只。”
妤太妃轻笑了笑,“这一只狗儿摆在面前,本宫也瞧不出什么好坏,不如你将另几只一同拿来,有个比较,本宫也好好挑挑。”
盛暑的天,太监汗湿了一后背,就知道华清宫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宫中下来什么赏赐都要争个尖儿,可另几只狗已经由旁人送去别的太妃宫中了,几位太妃位分一样,哪有由着妤太妃挑拣的理儿。
可这话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罢了,太后娘娘宽厚,皇上又不过问后宫之事,妤太妃骄纵成性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可真是个难办的差事。
“回娘娘,送进宫的几只巴狗儿乃是一胎生的,品相都一样,这…”
太监话没说完,妤太妃脸色便沉了沉,她向来听不进这些话,不管什么东西,她要留便要留最好的。
“你这奴才怎么办差的,蠢蠢笨笨的惹娘娘生气!”式燕瞧见了妤太妃的脸色,上前一步斥道,“瞧着眼生,你叫什么名字?小心娘娘回了你们总管,赏你三十杖都是轻的!”
太监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色煞白。宫人们都畏惧华清宫,谁爱来这种地方办差?他是这月新分进内务司的,新人多少会受些挤兑,硬是把华清宫这边的差事分给他了。
妤太妃果真如传闻一样残暴,这三十杖若真打下来,不死也要没半条命!
“奴才,奴才小山子…”
“小山子…”妤太妃慢慢重复了句,随即不耐地挥了挥手,“罢了,带着东西走吧。”
虽是放人的话,小山子却丝毫不觉得轻松,今日他奉旨办差,妤太妃自是不会立即将他怎样,但惹了妤太妃不快,等改日找个由头发落了他却不是什么难事。
小山子拎起箱笼,满心惶恐,刚走出两步,忽又听见妤太妃的声音响起,“等等。”
小山子立即回身,跪在了地上,不敢抬头,只听得上头道,“你喜欢?”是妤太妃的声音,听着竟还有些轻柔,小山子甚至怀疑自己恐惧过度,出了幻觉。
刚刚那巴狗被抬走时,宋颂略带不舍的目光刚好被妤太妃捕捉到了。
妤太妃不觉得什么,小孩子喜欢些猫儿狗儿的也属正常,更何况这巴狗被内务司悉心收拾过,干净可爱。
宋颂看了看巴狗,又扭头看向妤太妃,一双圆弧猫儿眼水灵灵的,泛着晶莹的光,妤太妃顿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她这是在和自己撒娇?
妤太妃轻咳了一声,再瞧了那巴狗一眼,似乎比方才顺眼了许多,“罢了,留下吧。”余光瞥见石桌上剩的一碟子葡萄,便也顺手赏了人,免得宋颂一会儿贪凉,吃坏了肚子。
小山子得了话,蓦然松了口气,又得了妤太妃的赏,喜极道,“遵命,遵命!”直到端着葡萄,擦着满脑门的汗离开华清宫的门口,才后知后觉地喃喃,妤太妃好像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嘛,也许就是气势上吓人了些?
虽留下了巴狗,但宋颂还未和它玩上一会儿,便到了午膳的时辰,用过膳是要去南书房听讲的。她上次得了庆成帝的恩准,每日只需进学半日,后又赶上太后寿辰等事,耽误了几日,如今她在华清宫,不用侍疾,再躲懒便说不过去了。
于是午膳过后,同妤太妃打过招呼,宋颂便带着小豚往南书房的方向去了。
她来的时辰尚早些,正赶上书房中众人午休,刚一露头,就见一长臂狒狒激动地冲自己招手,似嫌自己走得太慢,它干脆撂下手中笔墨,朝自己狂奔而来。
离近了,才看出何霏霏的一张脸,她前后把宋颂打量了一圈,松了口气道,“谢天谢地,你没事就好!”
未等宋颂说话,她便热情地拉着宋颂往书房走去,举止很是熟稔。何霏霏比宋颂大上几岁,正是拔高的年纪,她又天生长得高些,做事风风火火,自觉已经放慢了脚步,进门时仍是把宋颂拽了个趔趄。
宋颂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扶门边,胳膊却先一步被一双有力的手抓牢了。
她一回头,就对上了眉目懒散,似笑非笑的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