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颂被安排在华清宫的西偏殿。
华清宫占地不大,内里却布设得颇为清雅,妤太妃才女之名并非虚传,书读得多,在园艺上亦自通几分,宋颂带着小豚穿过游廊朝西偏殿走去,只觉与棠梨宫的自由闲适不同,华清宫中一草一木,飞廊石檐都透着清卓意趣。
就连平日里行事稳重的小豚也忍不忍多瞧了几眼,一路上都探头探脑的。
“咦…”小豚突然出声,眼神落在不远处一片翠绿松墙下,疑惑道,“那不是前几日被妤太妃娘娘责罚的侍卫吗?”
宋颂闻言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狗狗正快速朝着华清宫西偏殿的方向移动,她稍微一顿便想了起来,正是那日因打翻太后宫宴上的茶具被妤太妃打了板子的侍卫。
那日隔着门缝瞧不真切,今日一看,白狗儿却比想象中大出不少,一身柔顺雪白的狗毛,尖耳圆眼,酷暑的天让它吐着粉红色舌头,洁白稳健,充满灵气,竟是只萨摩。
它四脚灵活,神色却鬼祟,像是避着人一般,转眼间就消失在西偏殿后头。
“公主,这…”小豚话音未落,就被宋颂扯着快走了几步,两人本也是西偏殿那头去的,只是在门口绕了个弯,藏在了角门口粗壮的梧桐树后。
墙根处传来了细碎的交谈声,犬类的听觉敏锐,宋颂虽身形小,却也不敢贸然探头发出声音,心中正思量着,余光便瞥见一条金光耀眼的龙尾,贴着角门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瞧着便能想象到那张脸上的恣意懒散。
不是萧玉又是谁。
盛夏蝉声嗡鸣,树叶沙沙,却显得更加安静,宋颂贴着梧桐树干,大气未敢出一声。
“既有此事,为何不直接禀告皇兄?”萧玉接过侍卫莫景羽手中的茶盏碎片,隔着一层帕子慢慢摩挲着,“本王对皇兄向来忠心,若想本王替你瞒下此事,那本王怕要令你失望了。”
莫景羽点头,似对萧玉的回答没有半分惊讶,“卑职亦不敢隐瞒皇上,只是毒害太后,罪名深重,故而才…”
“你倒是对你家娘娘忠心。”萧玉不咸不淡,话里带了几分促狭。
“王爷,此事必然不是妤太妃娘娘所为!王爷慧眼,我家娘娘虽对太后娘娘偶有不敬,但痛下毒手这种事她万万做不来,也不会起这种歹毒的心思!”
“慧眼?”萧玉咧嘴,似是觉得这话好笑,他将东西用手帕包好,交给了身后的墨白,“你借着本王的手将东西交给皇兄,无非是想让本王在御前替你家娘娘辩白几句。”
莫景羽低着头,并不否认。
萧玉收起扇子,往墙边的荫凉处挪了挪,语气轻飘飘的,“莫大哥,幼时你救过我一命,这份情我一直没忘,小时候我们日日一起浑玩,细算起来,你陪着我的时候比皇兄还要多,在我面前,不必如此生疏吧。”
莫景羽微微抬头,听着萧玉的口气像是应下此事了,心中松了口气,“宫城之中,人多眼杂,王爷身份尊贵,还是慎言为好。”
“你倒是没变,还是那副假正经。”萧玉懒懒一笑,“行吧,走了。”
“王爷!”莫景羽见萧玉欲走,因着不放心,忍不住又解释了几句,“此事当真与妤太妃无关,若真是她向茶盏里投毒,又怎会拿这沾着剧毒的残片去自证清白,岂非太蠢?”
“嗯。”萧玉回身,慢悠悠打量了身后眉眼周正,五官清秀的莫景羽,点了点头,“我瞧着你家娘娘,是有些蠢。”
莫景羽不明所以。
“否则当年,她也不会舍弃和你的婚约,入宫当了秀女。”
萧玉半开玩笑,莫景羽神色却有些不自在,“王爷莫要再提,当年只是家中长辈几句戏言,做不得真。”
萧玉不置可否,摇着扇子走远了,莫景羽在原地发了会呆,也顺着原路回华清宫当值,许是萧玉的话让他神思不属,未曾注意到梧桐树藏着两个人影。
“公主,方才真是太危险了!”进了偏殿的门,小豚长出了一口气,“您的身份…以后莫要再做这种事了,若是被发现,可解释不清的!”她将殿门阖上,压低了声音道,“尤其是那位昭王,都说他胸无大志,刁横跋扈,您以后看见他就躲远些,怎么还凑上前去呢!”
“胸无大志?”宋颂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边咕嘟咕嘟喝着便道,“可不见得,须知有些人的锋芒是掩藏起来的。”
“什么?”小豚没听清,但也习惯了自家公主经常嘴里冒出她听不懂的话,并未太在意,“奴婢方才说的话您到底听没听进去?”
“我知道了。”宋颂解了渴,撂下了茶碗,她也不想掺和到夏国后宫的种种阴谋中,但涉及到太后娘娘,她总是没法完全置身事外,譬如那背后投毒之人究竟是谁,上次未得手,还会不会谋划下一次,若能探听点消息也好。
没想到下毒的消息没探听到,反倒听了妤太妃的一个大八卦…
“不知太后娘娘的病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小豚边拾掇着塌上的被褥,边叹了口气。
宋颂何尝不想快些回到太后那头,太后慈爱温厚,她只需扮演一个乖乖女娃,好吃好喝,嬉耍玩闹就好,在妤太妃这待了大半日,天知道她这副五岁的小身板握笔有多累。
可谁叫她触了妤太妃的霉头,不被降罪就万岁了,宋颂叹了口气,转头见一向老实憨厚的丫鬟露出了愁容,小海豚的尾巴悻悻地垂着,她起了心思,凑近了低声打趣道,“怎么,想回栖霞宫了?”
小豚不喜妤太妃也属正常,毕竟她心高气傲,待人苛刻的名声是宫人们人尽皆知的,谁知小豚却歪了歪头,闷声来了一句,“公主,奴婢觉得,妤太妃好像不是传言中那般狠毒不堪。”
“嗯?”宋颂眨眼,“早上她咄咄逼人的样子你也瞧见了,我险些以为她要将我拖下去杖毙呢,你不害怕么?”
“怕。”
“那你还说她的好话?”宋颂皱眉撸起了袖子,露出白白胖胖的小胳膊,手腕处微微红肿,显然是研墨弄的。
小豚瞧见,赶忙将帕子沾了凉水,敷上来给宋颂揉起了手腕,她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像太后娘娘就从不会让宋颂伺候笔墨,出这种法子累人,她皱了皱眉,“奴婢乱说的。”
宋颂嘻嘻一笑,小豚的直觉异常敏锐,和她想到一起去了,妤太妃…确实和传闻中不大一样。
翌日一早,宫女来传信,叫宋颂去正殿和妤太妃一同用早膳,妤太妃今日穿了一身淡紫青丝鸳鸯月牙裙,发髻繁复华丽,妆容精致,气色瞧着比往日更盛几分。
因着那袭宫装被损毁,送去了内务司修补,她今日并未像往常一样去玉液湖边跳舞,多睡了半个时辰,自觉更神清气爽些。
华清宫的早膳甚至比栖霞宫更丰盛些,太后自先皇去后便喜食素斋,她胃口又不好,吃食方面就更简单了,知道宋颂去后才会添上几样适合孩童吃的软食,但妤太妃宫中的膳食却是一如既往的讲究。
螺蛳包子馒首一品,金丝白糕一品,燕窝红白鸭子八仙热锅四品,羊肉丝一品,银碟小菜四品,咸肉一碟野鸡爪一碟,摆的整个桌面满满当当,宋颂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妤太妃一早的心情不错,唤人又拿来两个食盒,里头装的香芋鸡蛋羹,百花奶肉卷,正是适合孩童入口的,宫人将几碟糕点放在了宋颂面前。
“用饭吧。”妤太妃没说旁的,自己端起燕窝小口喝了起来,意思便是要宋颂同桌用膳的。瞧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吃食,宋颂腹中早咕噜直叫了,此时迫不及待夹起面前的奶肉卷,咬了一口,小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又舀了一勺汤羹,吹了吹递到嘴里,心中微微叹了一小口气。
香,是香的,只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一桌早膳瞧着丰盛,味道却平平,只是图个好看罢了,其实御厨的手艺又怎会差,想来是自己吃惯了瑶太妃的亲手做的糕饼,已经除却巫山了。譬如她面前的百花奶肉卷,看着和瑶太妃做的一模一样,味道却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宋颂当然没表现出什么,乖乖地低头用膳。她头上是小豚一早梳的两个圆髻,花苞一般可爱,吃饭的时候小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瞧着像一只可爱毛绒的小动物。
妤太妃不由多看了几眼,她在家中的幼弟幼妹是嫡出的,纵然小她七八岁,在家中时却从未敬过她这个庶女半分,一味的骄纵嚣张,她自然不喜,也不知一个娇憨乖巧的幼童认真用膳时是这般有趣,不知不觉竟多用了两块馒糕和一小碗粥。
饭后不久,宫人们将妤太妃的焦尾琴摆在了亭阁中,按往日的习惯,该是她抚琴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