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宫中烛火明亮,不过两刻,晃着袅娜人影的门扇掀了一条缝,式燕被招呼了进去。
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轻飘飘的食盒。
瞧这分量,太妃娘娘吃得很是尽兴。
茶余饭饱后,自是挪着莲步在宫中消食,走了两圈,停至梧桐树下,便是每日妤太妃抚琴一曲的时辰。
式燕扶着妤太妃坐下,又招呼人将偏殿那把焦尾琴拿来。
下人很快便将琴小心奉上,式燕接过的时候搭了一眼,是位眉目周正的小侍卫。
侍卫垂头退下后,式燕站在妤太妃身侧,轻声道,“那人竟被分来驻守华清宫,莫不是仗着是娘娘旧识,近些日子殷勤得很!他也不想想,凭他也配在娘娘跟前?”
“说什么呢?”
妤太妃闻言向宫门口望去,那里站着个英挺板直的身影,瞧这侧脸是有些眼熟,蹙眉想了半刻才想起是谁。
“确算是旧识。”
她拢了拢耳后发丝,举手投足尽是一股高傲姿态,轻笑了声,“既有缘,那便给他些赏银吧。”
“是。”
式燕答了声,“娘娘就是心善,他父亲不过是个城门御武校尉,小小八品官职,他又是个不起眼的庶子,如今能在华清宫当差,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妤太妃垂头抚着琴面,并未答话。
式燕捂了捂嘴,这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
妤太妃也是庶女出身,她怎的给忘了呢!
“娘娘恕罪,奴婢的意思是说,如娘娘一般入宫为妃,身份如此尊贵,才是极有福气的!先皇也曾称赞娘娘才气冠绝,依奴婢看,就算是诸位太妃与太后娘娘加上一起,也及不上娘娘的半分呢!”
妤太妃听了这话,才满意地勾唇笑了笑,“在这后宫,自是无人比得上本宫。”
双手一抚,清脆悠扬的琴声自院中飘出。
自是飘到了一墙之隔的棠梨宫中。
此时,太后与瑶太妃几个正围于一桌用餐,萧玉听到琴声飘过,眼里划过一丝嗤笑,薛暮礼和宋颂自是不敢说话的,老老实实埋头于美食中。
“日日要来上这么一遭!瞧着吧,一会儿便要去玉液池跳舞了。”瑶太妃面无表情地嘲讽,“箐姐姐可知,我每每听到这靡靡之音,饭都要吃不下了。”
“…靡靡之音不是这般用的。”
太后夹起一筷酥皮鸡放入宋颂碗中,笑着摇了摇头,“妤太妃于琴棋书画上,当属后宫第一人,你与她临殿而居,她没嫌你院中呛鼻炊烟,你倒嫌上这般精妙琴音了?”
“再有,你这脾气也该改改,那何小姐是你娘家亲姊的小姑,你不照应着她便罢,万不该给她难堪。”
瑶太妃面色平淡,虽未反驳,但也未见多服气。
太后也不计较,接着劝道,“你入宫前便被扣了个冷心寒面,行事乖张的名声,入宫后便更难听,变成骄恣嚣张了!如今也该收敛收敛,尤其是不该整日冷着这张脸…”
宋颂扒着碗里的饭,心中为瑶太妃鸣不平。
何为冷心寒面,不就是面瘫些,不爱笑些,这也有错?若是换做男子,说不定还能得个沉稳端肃的称赞,怎的女子这般,便变成嚣张任性了。
真是无处说理。
“我何尝不知妹妹心性,可这偌大后宫也就你我二人为伴,可我这身子…也不知能撑到几时,你还这般年轻,莫要与娘家闹得太僵,往后才不至孤苦终老…”
“姐姐怎的又说这个?你必会长命百岁的!再说这些,便是存心不让我用饭了!”
一提这个,瑶太妃一双鹿耳瞬间耷拉了下来。
似乎知晓自己无法从表情表达愤怒,便重重地撂下盛饭的瓷碗,砸在了圆桌上。
“母后若是再说,儿臣也食不下咽了。”萧玉也撂下了筷子。
薛暮礼自然也跟上了,“臣也是。”
宋颂刚往口中送了一个杨梅虾球,天知道她趁着众人无心饭菜,才大着胆子挑了个汤汁最浓厚的,谁想众人竟纷纷撂了筷,只好囫囵吞枣般迅速咽下。
结果高估了五岁稚童的喉咙,噎得她差点背不过气来。
她憋得满脸通红,终于忍不住咳了两声,眼眶生生蓄出一包泪,哽咽着道,“臣,臣女,嗝,也是。”
“噗。”
太后瞧她这般滑稽样子,终是忍不住乐了出来。
瑶太妃应该也乐了吧,宋颂看不出来,但她那双鹿耳朵倒是不耷拉着了。
“蠢。”
萧玉嗤了一声,嫌弃地挪了挪凳子,似是怕宋颂喷到他身上一般。
于是,以她差点噎去一条命为代价,太后娘娘终于结束了自哀自伤的对话,余下人也可好好用膳了。
当然除了宋颂。
直到出了棠梨宫,准备出宫回府,她仍是没消化那颗杨梅虾球。
行至宫门口附近时,忍不住跑到个人少的灌木丛里,蹲下小身子干呕了几下。
“公主可还好?”小豚也蹲了下来,在后面给她顺着气。
宋颂刚想说没事,突然发现前头似有黑影走近,伴随着细碎轻微的交谈声。
“这药可灵验?”
“比鹤顶红更甚,只需拈一指,便是神仙难救!何况太后凤体早已衰弱,再加上此药,定是万无一失!”
“若是太医验出,该当如何?”
“放心,自是查不到你我身上…”
两人接着树荫处低声商量了一会儿,随即又往前走去,透过枝繁叶茂的树丛,宋颂只看到一条蛇尾渐行渐远,另一人是何物却没有看清。
待两人走远,小豚才抱着宋颂起身,匆匆往宫门处走去,再不敢多做停留。
出了宫门,上了回府的马车,小豚的脸色仍旧没缓过来,毕竟此等宫中秘事,可不是人人都有命听得的。
“小豚,方才你可瞧见他们的脸了?”
“夜色太黑,奴婢未曾清,只…”小豚低声紧张道,“只瞧见一人是太监打扮。”
宋颂点了点头,郑重道,“此事,莫要和第三个人提起。”
“是,是,奴婢晓得。”小豚连连点头,随后才发觉,自己心跳尚未平息,小公主未免也太冷静了。
那股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总觉得公主不像是个孩童…
只是人在紧张慌乱之时,总是喜欢听从于更冷静的那个人,哪怕她是个五岁孩童。
“公主,我们该当如何?不如把此事禀告太后娘娘吧?”
“连那人身份都不知道,如何禀告。”宋颂蹙了蹙眉。
更要紧的是,她并非地地道道的夏人,乃是别国质子,无凭无据地掺和到谋害太后的阴谋中,若是中间有个什么变故,怕是有嘴也说不清。
而且,背后之人若知道是她告密,是否会怀疑自己看见了他的脸,是否会将自己灭口?
深宫中人心狠手辣,杀一个五岁稚童可并非什么难事。
可太后娘娘瞧着实在是个好人,难道她要眼睁睁看着旁人下毒?
宋颂愁苦地叹了口气。
上天作证,她真的只想当个平平无奇的质子,再窝窝囊囊地被遣送回国,便是她这个穿越者的最大心愿。
唉…
都怪那颗杨梅虾球。
因惦记着有人谋害太后的事,宋颂这一晚便没睡好,第二日小豚来寻她起床时,小小的人儿已顶了两个黑眼圈。
但瞧着小豚眼前的黑眼圈更重,宋颂又觉得好笑起来。
一路到了南书苑,本想找个补觉的机会,却见今日书苑正堂甚是热闹,凑近了几分才知道,原是学堂又来了新人。
宋颂是没心思结交朋友的,小脑袋刚栽到桌上,就听一道娇跋女生从门口响起。
“因着我是后来的,便坐在最后排吧。”
抬头一瞧,白毛女狒狒一脸嚣张地站在门口,手臂一指,指的正是宋颂身旁的座位。
宋颂两眼一翻,真是造孽。
“北泽国公主,好巧。”
女狒狒蹦蹦哒哒地走了过来,在眼前化成昨日那红衣少女模样,仍旧是浑身透着骄矜的劲。
“我乃诸卫将军府长女,何霏霏,你叫什么名字?”
“...喂,我和你说话呢!你笑什么?”
何霏霏不满地看了眼憋笑的宋颂。
“没有。”宋颂轻咳了声,稚声道,“只是,只是觉得这名字甚是好听。”
何霏霏扬唇一笑,颇为得意,随即看向门外又新来的一人,眼底露出一丝不屑,“愣头愣脑的。”
宋颂抬头望去,竟是昨日那薛暮礼。
她对此人倒颇有好感,眼睛盯着他一直瞧,那袭莹莹泛光的红尾极美,在日光下优雅地摆动着,漂亮极了,改日让小豚与他站到一处,当是一番奇景。
瞧着瞧着,门边忽有金光一现。
宋颂反应得极快,赶忙垂下了头,装作看着手中书卷。
果不其然,整个南书苑都被这金光乍现晃得有些耀眼,不过一瞬,萧玉便顶着金玉龙角坐在了宋颂旁边,长眸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她身上。
小丫头好像很讨厌他?
一见他来就垂下头去,还当他没瞧见呢,昨日在棠梨宫中也是这样。
是讨厌他,还是…心虚?
看来今日要再好好审审那黄轲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