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里烈日当空,暑气熏蒸,一路虽捡着树荫下走,头上也渗了薄薄一层汗。
引路的小太监步伐有些急促,汗渍浸湿了石青色长衣,后背上晕染出一片深色,紧着把后头的两位送出宫去,好找个阴凉处歇会儿懒。
五岁的宋颂跟在后头自然走得费力些,只勉强才跟上他的步伐,这般行至一半时,忽有人来喊直殿监缺洒扫的人手,小太监犹豫了一瞬,便指着前路道,“贵人沿着此路直走,在前头怡景园处右转,复行数十步,便可瞧见西偏门了。奴才还有旁的事,恕不能奉陪,这便告退了。”
说罢,扬手行了个粗糙的礼,便随着来人急匆匆离去了。
眼瞧着他身影渐远,化成了一条花斑鬣狗在青石板路上懒洋洋地离去,黑褐色的长尾不屑地打着转,宋颂收回了目光,“走吧。”
如她这般被送往夏国的别国质子,现下黎安城中不知有多少,虽被称上一声“贵人”,却算不得什么正经主子,来日不是遣回故国,就是被困于夏国一世,再如何都做不成这些夏国奴才的主子。
拜高踩低,是正央宫的下人们浸在骨子里的癖气,是他们在这深宫中最擅长的蹊径和最热衷的消遣,没人比他们更熟悉这一套。
自于异世中惊醒,见身边诸人言行举止,她就渐渐懂得了这个道理。
一个五岁的穷国公主,连自己院中的奴才都无力约束,更何况是这正央宫中的人。
“公主可觉累?可要奴婢抱您一会?”
宋颂摇了摇头,她身体虽稚嫩,心智却已成熟,被人抱在怀中的感觉实属有些怪异,她还未能适应。
二人很快便行至怡景园旁,此处树木葱郁,窄路曲折,空气仿若都清凉了几分。
宋颂绕着青枝绿叶向右拐去,脚步一顿,忽见树荫高处忽袅袅白烟升起,混合着嘶啦嘶啦的炙肉之声,方才在远处不曾听到,待一走近便十分明显了。
闻着…是烤鱼的味道。
“何人在此处?”
密匝草丛中一阵簌簌声,探出一个小脑袋,竟是只纯白色的小驯鹿,毛色如雪,体态纤瘦,两只黑亮圆润的鹿眼好奇地盯着自己。
它歪着头瞧了宋颂一阵,迈开蹄子哒哒地跑到宋颂面前,顷刻化成了一个少女的模样。
少女容貌秀丽,柳眉杏眼,很是标致的一张脸,却因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寡趣淡薄。
她身着粗布衣裳,头戴汗巾,不施粉黛,打扮得很是朴素,瞧着像是宫里头的厨娘。
此时正一手捧了个桃形双耳白瓷碗,另一只手背在后头,眯着眼睛打量着二人,乌发似随意一而拢成朝天髻,自发际出冒出两节奶白色鹿角,下头是浑圆小巧一双同色鹿耳,微微耷着,细碎绒毛随风轻浮。
虽识不得此人身份,小豚亦恭敬行了一礼,姿态极低,“惊扰了,我家小姐乃北泽公主宋氏,今日奉旨入宫听学,正要…”
“可曾用过午膳?”
奶白色鹿耳上下动了动,少女似也对二人无甚兴趣,不等小豚说完,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宋颂答,“未曾。”
“甚好,甚好!”少女抚一合掌,语气颇振奋,面上却依旧无一丝波澜,伸手一把捞起不及三尺高的宋颂,踱步往怡景园中走去,“该是午膳的时辰了。”
小豚见状一急,忙跟在了后头,“三友邸中已备好午膳,奴婢…”
“凡夫俗子备的膳,怎及得上我的手艺?”
少女冷哼一声,步伐极快,将宋颂置于怡景园一处青石板圆凳上,回身自去忙碌了。
宋颂这才看清,几步的空地上撑起了处火堆,其上方铜架上躺着个精致的青釉刻花盘,盘中颇有美感地码着一排素白的鱼肉,并着几块柔嫩果肉。
那少女边洒着味料,边娴淑地挪动着瓷盘。也不知这调味料放了何物,竟与鱼肉原本的味道融合得恰到好处,又好似更激出了鱼肉的鲜甜,经火一烤,炙烤的鲜香之味不断地传来。
闻到这香味,就似舌头正滚着细滑鲜脆的鱼肉,恨不得立时咽下肚。
片刻后,青釉花盘被端上了桌,少女轻撂裙角坐在了对面,轻咳一声道,“且尝尝滋味如何?”
因着语气有些奇怪,宋颂便将目光从鱼肉移到她脸上,这一瞧却唬了她一跳。
自打遇见这少女,她面上只有一种表情,那便是面无表情。宋颂甚至心疑,此人是否患有一种面部肌群运动功能障碍疾病,俗称:面瘫症。
然此刻,她眉梢高挑,杏眼斜眯,樱唇上勾起浮夸扭曲的弧度,一张脸被互不配合的五官拉扯得僵硬无比,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表情盯着宋颂手中的一双檀木筷。
还好此刻是青天白日,若是夜里见了这张脸,怕要活生生以为见了鬼。
“公主…”宋颂的袖口被小豚偷偷扯了扯。
此人身份不明,举止怪异,实在令人心惊胆怕。
宋颂举着木筷的粗胖小手顿了顿,夹起一块鱼腹放入口中,小小的脸蛋皱了皱,忍了半刻,终究一口吐在了手边的莲纹盖碗里。
鱼腥未除,偏又裹着甜渍汁水,甜得发苦,实是难以下咽。
“又失败了…”少女低喃了一句,随即又恢复了那张不咸不淡的脸,两只软白鹿耳沮丧地垂了下来。
“荔枝?”宋颂盯着碗中的白色果肉,喃喃道。
“不错,此乃我近日研究的,荔枝烤江团。”
少女说着便转了个身,从木桶里拿出一条鱼,冲洗切块,手法利落,将鱼油置于铜架之上,一套动作流利娴淑,只那双圆耳无精打采的耷拉着,瞧着也是垂头丧气。
宋颂心中把那道菜名默念了几遍,方反应过来,面前少女在铜架上细细鼓捣的,莫不是她知道的那个荔枝烤鱼?
“公主,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府了。”小豚在身后提醒道。
宋颂压下心头的好奇,任小豚将自己从青石凳上抱了下来,正犹豫着是否该知会那人一句,耳边却又传来她的轻声低喃。
“晚膳之前,不知能否呈上此菜品…”
她脚步一顿,瞧着那双绵软雪白的耳朵低垂得要贴在头上,心中忽地一软,瞧这少女的年纪不过二十余岁,和现世的自己差不多般大小,晚膳若是呈上这么一盘口味怪异的菜品,怕是要挨板子罚处的。
休管闲事的念头在心头打了几转,宋颂抿了抿小小云丝绣鞋,瞧了眼浸了酒的鱼肉,奶声道:
“荔枝酒?”
“此乃沉陵黄酒。”
“…你莫不是说,取荔枝酿成的果子酒去腥?”
少女心里琢磨着这话,呆呆愣了半晌,一转头,见那小丫头已经顺着小路往西偏门方向去了。
她揭下头上汗巾,扬声唤道:“蜜膳!”
一位身着杏色宫装的小丫鬟快步走了过来,递上了一方丝帕,少女擦了擦头上的汗,“本宫记得,隔壁院那位去年在树下埋了坛荔枝酒?”
“回太妃,是有这么回事。”
“走,咱去挖来!”
“太妃,可别了吧…奴婢听青黛说,那坛酒可是妤太妃的宝贝,到时候您二位怕是又要吵起来…”
“吵便吵,本宫何时怕过她?”
少女将粗布衣裳潇洒一解,露出里头绢纱撒花曳地裙,她从袖中摸出个鎏金孔雀步摇,也不用铜镜,约莫着地方斜斜地插在了头上。
“还有一事,你去打听打听,方才同本宫说话的小质子姓甚名谁。”
栖霞殿中,烛火轻晃,照着一桌子山珍海味,美味珍馐。
坐在主位的太后却兴致寥寥,她侧头瞧了瞧旁边紧盯着她的人,无奈地夹起了一块烤鱼,刚要送进嘴边,顿了顿,又撂下了筷子。
“瑶儿,我说了多少次了,旁人吃饭的时候,你莫要露出这般可怕的表情。”
“我怎样了?”瑶太妃揉了揉脸,满眼疑惑。
“上一个养在我身旁的孩子,只一顿晚膳的功夫,便被你吓得哭了半宿。”
“姐姐可莫要冤枉我,他不是撞见妤太妃夜半穿着素裙在玉液池边跳舞给吓的?”
“…那是上上个。”
“姐姐再不用,这道菜都要凉了。”
太后无奈摇头,执筷夹起一块鱼肉。
“如何?像不像?”
太后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瑶太妃眉毛一立,急得快坐不住。
“这道荔枝烤江团味道尚可,却和他说过的不大相似。”太后低声道。
瑶太妃皱眉托腮。
“瑶儿,我知你心意,只是单凭寥寥几言,如何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菜式?还是算了吧。”
瑶太妃噌地站了起来,快步朝宫外走去。
“姐姐无需多言,今日不成便明日,明日不成还有后日,我定会制出那道菜,以慰姐姐心中之憾。”
蜜膳急急太后行了个礼,回身追上瑶太妃的步子,在她旁边打起了团扇。
“太妃可要歇息几日?您为了太后娘娘,已是操劳了半月有余,再这么下去,身子都要熬坏了。”
“可还是做不成。”
“那毕竟只是先皇口中只言片语,这半月来,咱们可是询遍了宫内御厨,却从未见有人听过呢。”
瑶太妃叹了口气,对着天边莹莹白月感慨道,“先皇乃我难得的酒肉之交,本宫定要替她照拂好姐姐的身子。”
蜜膳噎了噎,看着面无表情的瑶太妃,小声道,“太妃少说两句,您可知酒肉之交是何意…”
瑶太妃不待她说完,便伸手提过她手中灯笼,朝着小厨房那头走去。
她自小不喜诗书,偏爱在厨房灶台旁打转,在她眼中,那些文绉绉的诗词歌赋,智贤雅言,远不如一粒粟米,一盘菜肴蕴含的五香韵味来的有趣。
酒肉乃世上最美味酣畅之物,食之醉之,破愁为笑,亦是蹉跎岁月中的千金一刻,若能与谁共享,大抵是最厚的交情罢。
“太妃可是要为太后娘娘做糕饼?且慢着些,不若奴婢去找两个厨娘给您帮手?”
“皆是些只知听吩咐做事的木头。”
瑶太妃摇头叹道,随后又喃喃一句,“我瞧那个小质子倒还比她们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