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庆成帝此行来质子府,赐名质子府为:三友邸,并宣告了入宫伴学等事宜。

说起来这也算夏国皇帝的厚待,按夏朝律法,只有与皇子亲厚的质子方有资格入宫伴读,可夏国一视同仁,不分亲疏,下令诸质子一同前去。

且从这府名就能看出夏国的气度,庆成帝年幼,却也懂得视同一律的道理。夏国攻克诸国不久,

若此时就有厚此薄彼之举,难免使人心生怨怼,给有心之人从中生事之机,故而连六岁的小宋颂也被一碗水端平了,要和那些大她许多的质子们一同进学。

宋颂闻此消息的时候内心一阵哀嚎:形式主义害死人啊!

宫中还特为诸位质子安排了书童婢女,如今玉明苑中也站了一排四五个丫鬟,正等着主子挑选。

宋颂院中的下人不多,这些日子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圆头猕猴丫鬟名叫荷香,瞧着是个有资历的,统管着院中诸项事宜。

荷香此时正站在院中,端着当家作主的做派,打眼瞧了瞧一排几个丫鬟。

“你且留下。”她伸手指了指排头第一个道。

那丫鬟欣然一笑,立即应声,微微抬头冲荷香眨了眨眼。

这一动作,却瞧见北泽小公主正站在门槛处静静地望着她,也不知是何时站那儿的。

宋颂暗自叹气,她这个六岁的小主子委实没有威信,荷香这些日子克扣吃食,冒尖拿大,她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得她竟敢越权行事,做了这挑选近侍的主。

不待荷香说话,她径直走到了那荷香点了的丫鬟跟前。

身为婢女,衣着发饰都该是统一式样,这位却偏偏在左侧发髻上插了支陶珠蝴蝶,这东西不贵,却色彩斑斓,最招孩童喜欢。宋颂围着她转了一圈,瞧她身后的碧蓝色襦裙中露出个棕红色猴尾,正冲着荷香的方向不安地晃荡着。

再回头一瞧,果然,荷香虽站得规矩,后头的尾巴已是按捺不住,宋颂仿佛能瞧见她抓耳挠腮的猴急样模样了。

宋颂暗自笑了笑,都说猴子巧黠机灵,这两人倒是一路的。

荷香开口就点了这丫鬟,必是早收了她的好处。而这丫鬟知道能留在玉明苑,还特意在头上带个陶珠蝴蝶,投其所好地来吸引自己的注意,想来也存了日后要与荷香争宠之意。

如此心机,放在身边怕是祸事。

宋颂往前走了两步。

紧挨着这猴女身边的这位穿着举止倒合规矩,只是年龄小了些,瞧着也就七八岁,她双手紧紧地攥着袖口,面色紧张得略微发白。

果然,宋颂眼神转了一圈,见她圆鼓鼓的发髻上长着一双娇嫩犄角,两头耷拉着两只雪白的绵羊耳,正吓得瑟瑟发抖。

看样是新入宫的小丫头,年龄下,性子过于怯懦。

再旁边的这个,宋颂走到她面前时,她已经小鸡啄米般脑袋轻点了。

这丫鬟身上挂着一只灰色考拉,考拉正抱着她腰,呼呼大睡。

宋颂直接路过了她,瞧着性子敦厚,行事许是稳妥的,就是太懒了…

“你叫什么名字?”宋颂停在最后一个丫鬟身前,稚声开口。

“奴婢秋月。”

宋颂点了点头,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裙角。

“公主…是喜欢秋月?”荷香见状,诧异开口道。

不光荷香,院里的人都没想到宋颂会选了这个丫鬟。

毕竟…这丫鬟长得也忒壮实了!

麦色皮肤,双眼如豆,跟站在身侧的几个纤细丫鬟比,显得有些五大三粗。偏她们梳着同样的双髻,穿着一水的碧蓝色宫装,把这丫鬟衬得更黑更壮了,配上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着实有些滑稽。

偏小公主仰着脸冲她笑得一派天真。

就算是稚童,也该喜欢模样端正些的吧…荷香百思不解。

不管旁人怎么想,宋颂心中却很雀跃。

微风拂过,丫鬟碧蓝色裙角飞扬,薄纱飘忽,如海面泛起微粼,碧波荡漾。

众人不知,宋颂的眼中却真的有一片海。

这丫鬟竟是以海水为裙!

碧色衣裙在她腰身以下漫延成了一片汪洋,潮汐翻涌着海浪围绕在她四周,向四面八方漫延开来,海水自那丫鬟身裙上不断涌出,在院中越铺越远,日光一照,满园波光潋滟。

眼前奇景衬得院中仿佛都清凉了几分,宋颂仿佛能听见海浪轻拍的声音,声声回荡在耳边,夏风自那丫鬟身后吹来,瞬间化作海风,待着海水咸甜的气息,轻轻扑在她的脸上。

那丫鬟静静站在一旁,如身披碧海,望之心撼。

最要紧的是,丫鬟裙身往下几寸处,翻腾着一只淡粉色的海豚。

在阳光的照射下,它身泛亮光,雪白的肚皮软绵绵的,正在丫鬟垂着的右手处鲜蹦活跳,头拱着她的右手恣意嬉戏。

海豚是少有的高智商动物,且性情温和友善,她很喜欢。

宋颂伸手摸了摸小海豚,小海豚也拱了拱她的手回应,她眼睛亮晶晶的,心中有些激动。

荷香本就惊讶宋颂看上了秋月,又见宋颂一直满脸傻笑地摸着秋月的裙子,差点以为这北泽小公主中了邪。

不过既然宋颂点了头,她身为奴才也不能违逆,只能咬牙送其他几个丫鬟出了院门。

待她回来时,宋颂和秋月已经进了屋,荷香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中传来宋颂稚嫩的声音:“往后你便叫小豚,可好?”

“小豚谢公主赐名。”那丫鬟立即粗声回道。

门口的荷香听了却差点笑出了声,什么怪名儿。

宋颂偏头,瞥了门口的荷香一眼,奶声奶气道:“你,叫小猿。”

“小媛?”

荷香愣了愣,心道这名字哪有她原来的名字好听,刚要寻两句话辩驳,就见对面的小公主正沉静

地盯着她。

荷香愣了愣,明明是三岁稚童,眼神却格外通彻,仿佛把自己看了个透。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莫名噤了声。

正央宫,乾坤殿中。

黄花梨木案上摆着几叠奏章,八岁的萧和于案前正襟危坐,手中拿着一本奏章翻看着。

他下首坐着的是一个二三十岁模样的男子,身着阔袖蟒袍,亲王装扮,长相清雅,眉眼温和。

夏国先皇共有两个弟弟,二弟瑾王,名萧离,正是坐在乾坤殿这位,三弟琼王,名萧充,如今正驻守西北封地。

瑾王手中也拿着本奏折,只是阅读的速度比萧和快些,他看完桌上放着的几本奏折之后,身旁的

小太监便从黄花梨木岸上拿过几本萧和批阅过的续上。

殿内格外静谧,除了偶尔翻动纸张的声音,只剩外头那棵梧桐树上此起彼伏的嗡嗡蝉鸣。

萧和与瑾王就这般静坐了许久,一大一小身影端庄板正,配合默契。

叔侄俩气质温润,眉眼也有些相似,这样一个姿势坐在一起就更相像了,说是父子也不为过。

“陛下愈发进益了,”过了许久,瑾王放下最后一本奏折,满目欣慰,“再过几日,只怕臣就没什么可教的了。”

瑾王和先皇一同在黎安长大,又看着萧和兄弟从小到大,感情自然亲厚。先皇临终前,曾亲点瑾王与琼王同为辅政王,协助年幼的萧和处理朝中要事,直至萧和十六岁。

“皇叔何出此言!”萧和忙道,“孤年幼无知,许多事还需倚仗皇叔。”

“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瑾王笑着摇头道,“臣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琼王回朝一事,陛下需格外留心才是。”

萧和闻言,一时不语。

瑾王见状,叹气道:“臣知陛下宅心仁厚,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寥寥几言,萧和已听懂其中之意。

毕竟先皇当初登基之时,琼王曾率兵参与皇位之争。兵败之后,先皇只命其王驻守封地,并未起赶尽杀绝之心。瑾王看着对面萧和温煦的眉眼,摇头叹了叹气,陛下与先皇皆是心慈之人,这性子不知是好是坏。

“孤相信父皇招三皇叔回来,自有他的用意。”萧和眉眼温润。

瑾王闻言,正要接着开口,便见一物“嗖”的从侧面飞过,冲木案旁的釉盆玉石荷花盆景飞去,一道优雅的弧线后精准地落在了青玉荷花叶上。

萧和身旁的太监定睛一看,青玉荷花叶上是个桃核,上头还带着些未啃净的桃肉。

“想那么多有何用?”自门扇边慢悠悠地踱进一人,懒洋洋道:“管他穷王富王,咱们还怕了他不成?”

来人发如墨画,冠若宋玉,斜飞的剑眉下有一双细长的桃花眼,嘴角的弧度散漫又张扬,五官未全长开,已显俊逸之相。他斜倚在隔扇门边上,手中把玩着一只浑圆的桃子。

萧和摇头,无奈地笑了笑。

萧和与萧玉五官虽极其相似,但细看却能看出些不同。

譬如同样的一双桃花眼,萧和看人时总是目光轻柔,眼神清澈,望之如玉般温润。萧玉却总习惯眼尾上挑,带着些挑衅和漫不经心。本是少年气锐的年纪,他眸色却深沉,带了些这个年纪少有的潋滟之气。

当年先皇后诞下同胞两名男胎,群臣曾言此乃妖异之兆,双生为阴,是为不吉,怕会霍乱江山。

可先皇并未将此言放在心上,反而待两兄弟一视同仁,悉心教抚长大。

萧和自幼时便是夏国出了名的少年神童,起初萧玉资质也不算差,在王孙贵族间也能勉强混个中

等,谁料竟愈长愈顽劣,慢慢养成了如今的性子。

“玉儿可是从永福宫来?”

“不错。”萧玉往堂中迈了两步,嗤笑着道,“前些日子送进宫来的太医院院使的长孙高热了三日,太医说是接连惊惧所致,孙院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到了长福宫门口,母后心慈,着其领着孙儿归家了。”

“这已经是第六个了吧,能坚持今日,已是不易了。”瑾王叹气,“可如此一来,太后娘娘的病情…”

“皇叔莫非当真觉得,养一宫外稚子在膝下,就能解了母后的病?我瞧司天监那一屋子蠢材,年年吃着朝廷的俸禄,除了胡诌些歪门邪道,也没旁的本事了!”萧玉眉梢一挑,眸中尽是不屑。

“此事也怨不得司天监,谁能料想后宫太妃们的性子,也太乖张了些…”

“罢了,此事莫要再议,明日下朝,孤会好生抚慰孙院使。”萧和批好最后一本奏章,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瑾王又另想起一事:“皇上,明日各国质子就要入宫伴学了,南书苑已经收拾妥当。”

“有劳皇叔,明日下朝,孤也同去。”

“陛下也要一同听学?”

“不错。”

萧和突然出手,一把抢过了萧玉手中的桃子跑到了院中,兄弟俩顿时翻腾打闹起来。

“孤已知会张太傅,明日去南书苑给诸国质子授课!”萧和边扬声喊话,边纵身跳上梧桐树干,把桃子塞进了嘴里,笑眯眯地看了眼下头炸毛的萧玉。

萧和身旁的老太监眼中多了似笑意,皇上年纪不大,平日里却要端着天子之威,只有和昭王在一起时才能露出几分少年模样。

“什么!”瑾王闻言,连忙追到树下,冲上头喊道,“陛下,这!万万不可啊!”

“张太傅可是我夏国两朝帝师啊!怎可,怎可授课于他人啊!”

“陛下!您先下来啊!”

“啊,昭王!你这是做什么!你放开我!”

“带皇叔去比试比试啊。”瑾王耳边传来萧玉漫不经心的声音,随即只觉左右两条手臂被人同时一夹,脚面忽地离了地。

萧玉和萧和站在地面上,拍了拍手,斜眼瞧着挂在树上的瑾王。

半晌后。

“诶?蝉怎么突然不叫了?”萧和摸了摸耳朵,在旁配合道。

“皇叔!”萧玉一脸认真,“看来皇叔聒噪之功,胜于夏蝉啊!”

“你!你放我下去!”瑾王面上也没了温和,手指着萧玉喊道:“昭王!你!你不要教坏陛下啊!”

萧玉从小便有这个本事,再好的修养品性在他面前也化了空。

“皇兄不是说得了壶春竹醉?不如今日拿来尝尝?”

“好。”

两人齐齐转了身。

烈日当头,伏暑的风裹着热浪,蝉声不绝于耳,连绵成了夏季独有的韵律。

浓荫深处,嗡鸣声一起,人便落入了盛夏的循环。

然而此时,蝉鸣骤停的这一刻,世界仿佛也蓦然定格,溽热的空气停止流动。梧桐树下,天地之间,只剩两少年并肩而行。

极其相似的两张脸,千差万别的两个人。

一人着白衫金冕,立若芝兰玉树,行如云中少年谪仙,不染纤尘。一人着紫袍玉冠,言笑间眉目懒散,恣意潇洒,嬉戏人间。

两少年携手并肩,日光时而穿透浓密的梧桐叶洒在他们身上,随着二人的走动浮光掠影,忽明忽暗。

静谧而美好。

“皇上!”

眼见萧和与萧玉头也不回地走远,树上的瑾王抓着树皮,终于忍不住大呼道。

“臣下不去啊!”

“臣,臣不会武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