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溪精神不怎么好,曲琉裳扶着她向黛城走去。
俞县似乎热闹了一些,街边的商铺已有几间开了门,路上还有一些风尘仆仆回家的人。迎面不时有人问候他们,对着灵溪问仙长脸色不好,可是受了什么伤。
灵溪摇头表示无碍。
黛城的情况比俞县要严重许多。
之前的结界隔绝了日月,导致城内绿植枯死,不少城民聚在路边铲枯树,准备重新栽种。
还有一些城民推着推车,正在往城外运送尸体。据他们所说,此前傀儡兵将尸体都拖到城中一处偏僻之地,并未处理,堆放久了生出尸臭,招去不少虫蚁,因而才要运到城外的荒郊,就地埋了。
灵溪看到眼前之景,眼眸黯了黯。
城民看到她们,放下铁铲,拿袖边擦了擦汗,关切道:“仙长可是要去取妖骨?府邸周围一切照旧,无人动过,仙长尽可放心。”
曲琉裳点点头:“多谢你们。”
少女微微一笑,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道:“仙长救了我们,这些都是小事,若仙长还有需要,唤我们一声就是。”
远处有人在催他帮忙,他弯腰又道了几声谢,扛着铁铲匆匆跑远了。
一路走过,曲琉裳笑着回应众人,灵溪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旌云的尸体出现在两人视线中。
太阳西斜,傍晚的天幕空虚而苍凉。
此处无人打扰,只偶尔有鸟扑腾过翅膀的声音,转瞬即逝。
旌云身下的砖石皆有深浅不一的血迹,他静静躺在这堆砖石上,长发散开,神情柔和地仿佛只是小憩片刻。
灵溪松开曲琉裳的手,跌跌撞撞向他跑去。
经过一夜,血迹早已干涸,玄衣沾过血的地方变得干硬。
灵溪抱着他坐起,笑了笑,低声道:“我带你走吧。”
她背起他,单薄的白衣被玄衣一盖,几乎要看不见。
曲琉裳看着师姐身形晃了一下,忍不住上前:“师姐,我帮你吧。”
灵溪却拒绝了她,固执地要自己带旌云离开。
这大约是他们最亲密的姿势了,他的头抵在她的肩膀,只要一偏头就能吻到她,他的手垂在身边两侧,只要一伸手就能抱住她。
两人隐了身形,御风离开黛城,来到一处荒无人烟之地。
灵溪最后吻了一下旌云冰冷的唇,理了理他的衣裳和长发,将他埋入了地下。
随旌云一起入土的,还有他画下的那副画像。
曲琉裳看到熟悉的画卷,忍不住问:“师姐,那副画像你不留下吗?”
灵溪身子顿了顿,良久才回答她:“他走之前,让我别忘记他。如今我把画像留给他,希望他到了地下,也别忘记我。”
她忽而笑了笑:“师妹,你会怕我吗?宗门的大师姐,竟然与一只妖有这种牵扯。”
曲琉裳在她面前跪坐下来,轻轻摇头。
灵溪垂眸,静了静,忽地说道:“他不是我杀的。”
这个答案曲琉裳并不意外。
她轻轻道:“他是为了保护师姐才自行了断的,是吗?我初次见到那副画就在想,他将师姐的画像贴身带在身边多年,约莫是很喜欢师姐。”
灵溪闭了闭眼,点头。
“他将剑刺入心脏时,我害怕得发疯,满心希望他不要死。可今日走过黛城,看到那些惨死的人,我又觉得他如此作恶,理应偿命。是不是很矛盾?我觉得他应该死,可我又舍不得他死。”
她自嘲一笑,眼里微有迷茫:“师妹,你说,我值得他爱吗?我配做一个除妖的修士吗?”
曲琉裳不知道。
他们生而对立,立场问题本就复杂,岂是值不值得、配不配能说清的。狼妖爱上修士,注定道路坎坷,修士爱上狼妖,坚守的道心因而有了一分动摇。最终结果,全看如何取舍。
她作为旁观者,无法对灵溪感同身受,难以体会她的矛盾与痛苦,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无声地安慰她。
灵溪笑了笑,问道:“师妹,你愿不愿意听我和他的故事?”
曲琉裳点头:“师姐愿意说出来,或许会好些。我听。”
“慕师兄,慕师兄?”
整理书信的小弟子见慕从嘉展开一封书信又看了许久,觉得慕师兄这几日实在有些奇怪,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见慕师兄出神了!
他连唤两声,慕师兄才慢吞吞转头看他:“何事?”
小弟子看了一眼信,疑惑道:“慕师兄,可是这封信有不妥之处?”
慕从嘉手指微顿,将信折好还给他:“无事。”
小弟子接过信,低头细看几遍都看不出有什么奇怪之处,想抬头询问,慕师兄却已走远了。
暮色四合,慕从嘉站在山崖边,看向山下。
脚下不远处的小镇已零星点起了灯,快要入夜了。
曲琉裳还没有回来。
若以她们去时的脚程,一日的时间足够他们回来。
但直到现在,依然不见她们的人影。
慕从嘉垂眸,静静立了片刻,伸出手,一只雪白的小灵鸟落在他手心,叽叽叫了几声。
“去黛城看看她,若是有事,先去帮她。若是无事,回来告诉我。”
小灵鸟温顺地点点头,展开翅膀向山下飞去。
慕从嘉看着小灵鸟在视线中消失,转身离开。
走出不远,他迎面遇上练剑回来的书仪。
书仪低着头,没有看前方,右手捂着鲜血淋漓的左手腕,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直到两人距离只剩几步,阴影笼罩在她面前,她才猛地抬头。
看清是他后,书仪狼狈用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渍,露出浅笑,向他问好:“慕师兄。”
慕从嘉淡淡看她,心里一阵冷笑。
她还是如此,看向他的目光中,带有示好和怯意。
原本两人交集并不多,可自从书仪被妖兽重伤,实力一朝退回原地,她便开始频频向他示好。同时,她的眼神之中,还有几分藏不住的怯意,叫人一看便懂——
她害怕他。
忍着怯意还坚持示好,慕从嘉只能理解为她对自己有所图。
他不知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也不知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但他本能地厌恶这种目光。
行云宗果真是上上下下都令他不悦。
他略一点头,自书仪身边走过,身后响起她的声音:“不知慕师兄可有时间指点我剑招?”
她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问出的这一句话,尾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脚步微顿。
“再简单普通的剑招,也要握稳了剑才能使出。”
这话拒绝得不留情面,身后的书仪终于没了声音。慕从嘉冷冷一笑,不再停留,迈步离开。
书仪望着慕从嘉离开的身影,咬了咬牙。
她重新捂住受伤的左手腕,亦转身离去。
慕从嘉时常会指点师弟师妹剑招,倘若,她学会了如何握稳剑,他是不是就没有理由拒绝她了?
灵溪讲故事的同时,还在用手里的剑为旌云制碑。
碑是她用剑一寸一寸打磨出来的。制好了碑,她开始在上面刻字。
刻了半晌,只有六个字:旌云墓,灵溪立。
这世上大约没有几个人知道狼妖名唤旌云。他独来独往,与同类交流甚少,在凡人和修士眼里,也只会被称为妖和妖兽。唯有灵溪会反复唤他的名字。
而灵溪为他立了碑,到头来也只能刻一句灵溪立。两人的亲密时刻太过短暂,没有成婚,她也就算不上他的妻。
最后一字刻完,故事也正好讲完。
夜还不深,冷月初升,林间的风带着初春的料峭。
灵溪将碑立好,转头对曲琉裳淡淡一笑:“抱歉,这次是我影响了师妹的任务,回去后,我会向师尊请罚,师妹不必担心。”
“师姐……”
“我要在这里多陪他一日,师妹听完我的故事,应是能理解我的。所以,师妹先回宗门吧,若慕师兄问起任务,便说我会向他解释。”顿了顿,她又道,“师妹若决定清晨再出发,便帮我与县令说一声,我不回去了。”
曲琉裳的确在听完故事后有些理解她,可二人是一起下山离开宗门,她只觉怎好丢下师姐,一个人先行离开。她并不介意在这里多等师姐一日。
正要开口,系统忽然积极地在识海中冒头:“宿主,师姐是想与旌云独处一会儿,你留下反倒打扰他们,还是走吧。”
曲琉裳一顿,觉得是有几分道理,向灵溪确认道:“师姐,你一个人可以吗?我可以在俞县等你的。”
灵溪面向墓碑,没有回头,对她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师妹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了。”
系统积极跟腔补充:“师姐实力在宿主之上,真遇上妖兽恐怕也是宿主有危险。再在此处耽误也没有意义,宿主还是尽快离开,准备走向下一个剧情吧。”
曲琉裳沉默片刻,低声对灵溪做了道别,起身离开。
系统不禁松了一口气。
走了就好。
修士能力有限,除非主动运用灵力,否则不会发现远处的危险。
但它知道,远处正有一条虎视眈眈的赤蛇盯着这里。
沉浸在悲痛中的灵溪警惕性大幅降低,只要曲琉裳离开,赤蛇便可趁灵溪不备,咬她一口。待蛇毒扩散,赤蛇挖掉她的心脏,曲琉裳便有了绝佳的认罪机会。
实力出众的大师姐在与曲琉裳的同行中出了事,偏偏后者毫发无损。便是为了给众师弟师妹一个说法,慕从嘉也会杀了曲琉裳。
一旦曲琉裳死亡,它的任务就完成了!
想到这里,系统有些激动。
曲琉裳不愿害人,若知晓远处的赤蛇,一定会留下来保护灵溪。
真是麻烦的性格。
既然如此,它只好帮她一把了。
小灵鸟在深夜时分回到行云宗,顺着窗户缝飞进了慕从嘉的房间。
他正坐在床边重新缠伤口,脸上血色褪去,恢复成苍白。
听见翅膀扑腾的声音,他抬起头:“她没事?”
小灵鸟落在他膝盖上,叽叽叽了几声。
它说,曲琉裳没事,是灵溪为旌云敛尸耽误了时间。曲琉裳大约明日就会回来了。
慕从嘉静静听完,平静眼眸中浮现出一分冷嘲。
当初躲在行云宗不肯下山,如今旌云死了,她这般情真意切又有何意义,又是做给谁看。
当真虚伪,当真廉价的情意。
那只狼妖也是蠢货,没有杀了她,没有狠狠报复她,反而心甘情愿死在她手里。
愚不可及。
他低下头,轻抚了一下小灵鸟的翅膀,低声道:“去吧。”
小灵鸟蹭了蹭他的膝盖,又顺着窗户缝飞了出去。
室内恢复安静,慕从嘉偏头,视线落在枕边。
不过是少女随手从裙子上撕下的布条,他有些说不清为何留下了它。
烛火摇曳,他拿起布条,用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
只要她没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