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爱与恨

旌云借着月色,静静看着向他奔来的人影。

白色的衣裙翻扬在风中,纯洁无瑕,恍若神女从月亮上落入凡尘。

久别经年,她还是美丽到让他一眼就心动。

白色裙角愈来愈近,他看到她的眼圈又红了一些。

若说久别重逢那一刻,她是因为那些凡人气愤而哭,那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他吗?

他没有躲她的那一击,受了伤,她是不是还有那么一分动容,有那么一分在乎?

旌云不知道,只是在灵溪跪在他身边的那一刻,他动了动手指,生出一种想要为她拭泪的冲动。

她比他动作更快,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声音颤抖地大喊:“为什么不躲!”

为什么不躲?

因为,他的身体远远比他的心诚实。

孤狼终其一生只认一个伴侣,无论对方是生是死。他遇到她,对她动了情,便此生不改。即便她骗了他,不爱他,他也还是爱她。

多没出息啊,一辈子就栽到这一个人手里。

他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爱与恨交织,浓烈恨意的反面,原来是刻骨的爱。

旌云忽然笑了,回答依旧是那四个字:“不为什么。”

这世上的情爱,从来就不讲道理。

“旌云。”她渐渐猜到什么,声音又变得有几分哽咽,“你知不知道,师尊让我忘了你,可我没听师尊的话。我日思夜想念着你,想你可能有了新的心爱之人,想你会不会对她更好,可我唯独没想过你会害了这么多人!”

“你说什么?”

狼妖身体一僵,猛地反手握住灵溪的手,哑声道:“那你为何不下山,不愿意见我?”

“我若再继续与你纠缠下去,师尊会杀了你你知不知道!”她吼出声,眼泪滚滚而落,“我对师尊说你与别的妖不一样,你不会害人的,你答应我了。可如今黛城这么多人惨死,你要我怎么办?你为什么要逼我恨你?”

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在他脸上,他闭上眼自嘲一笑:“我以为是你厌弃了我。”

“我厌弃你?”她哭道,“旌云,我努力过的,我为了与你在一起,被师尊罚跪在山脚,跪了一夜。可我不止是灵溪,我还是行云宗的灵溪,师尊用行云宗的名声警告我,我怎么可以自私?”

旌云脸色渐渐发白,复又睁开眼,深绿色眼睛中溢满了心疼:“是他打的你?”

他抬起手,缓缓抚上她的左脸颊,轻声问:“还疼吗?”

她哭得再也说不出话,双手松开他的衣领,捂住眼睛默默流泪。

两年前的伤,怎么可能现在还疼呢。

见她不再说话,他笑了笑,低声讲起之前的事。

“灵溪,那日之后,我执意想再见你一面,便在山下等你,等了三百日也没等到你。只日日听到下山的弟子谈及你多么亲切,多么温柔。”

“你说我是妖,我以为你厌恶我的出身,嫌弃我的肮脏,所以才在分开后连见我一面也不肯。”

腹部流出的血渐渐将玄衣浸湿,旌云却如同没有痛感一般继续说着。

“我想,你对他们都如此温柔,为何唯独不在乎我。是我的错,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才做出了这不可原谅之事。”

“灵溪,你还记得从前我说,不许任何人伤害你吗?”

他忽而笑了笑,一字一字说得很坚决:“我也不可以。”

“别怕,我会保护你。”

他将手从脸颊处移开,拾起灵溪掉落在地的那把剑,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刺入了自己的心脏:“灵溪,我害了这么多条性命,违背了对你的承诺,便用这条命来赔吧。”

他望着夜幕中的弯月轻声说着,眼睛里的东西比满城月色还要温柔:“黛城的狼妖,是灵溪除掉的,是灵溪保护了大家,好不好?”

旌云的动作又快又狠,丝毫没有给自己留生路与退路,灵溪惊慌想要去抢剑,还是慢他一步。

眼前变成了一片血色。

她的灵剑自带剑气,剑气入体那一刻,鲜血喷洒出来,血液溅到她脸上,有些烫,被风一吹,又顷刻冷下去。

灵溪大脑一空,怔在原地,手指颤抖地去摸脸上的血,摸了一把后,看到旌云痛苦地皱了皱眉,看到他嘴角溢出血丝,要失去他的恐惧终于迟钝地攥紧了她的心。

“旌云,旌云……”她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巴张张合合,终于崩溃得大哭起来。

下一刻,旌云伸出手,将她拥进了怀中。

灵剑没入更深,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

他的生命在不断流逝,身上有些冷,却抱得很温柔。冰凉的唇吻在她的头发上,他说:“灵溪,我没力气坐起身了,我再抱你一次,好不好。”

这句话让她安静下来,任由他抱着,哭声低下去,变成了啜泣。白衣胸前的部分亦被血浸湿,变成血衣。

城墙外的大火熄灭,黛城暗下来,冷得仿佛一丝温度都没有,风也刺骨得厉害。

旌云继续说:“我画的那副画你还记得吗……我一直带在身边,就在那间屋子里,你若是还想要……便去拿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或许不知,孤狼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旁人如何说我,我不在乎。但是灵溪,你能不能别忘了我……”

将死之时,思绪飘至很多年前。

还不够强大的灵溪下山除妖,遇到熊妖偷袭,受了重伤,他赶到之时,灵溪只剩下一口气。

他疯了一般去撕咬熊妖,几乎将它撕成碎片。

后来他将灵溪紧紧抱在怀中时,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后怕。

他怕自己迟来一步,便会永远失去灵溪。

他低头轻轻吻住灵溪的眼睛,在那一日对她说,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连他自己也不可以。

她是修士,为了宗门,无法与妖有过多的牵扯,那就让她做一个斩杀妖物的英雄好了。被凡人崇敬,被凡人爱戴。

他违背了对她的承诺,死不足惜。

只是,无论她爱他还是恨他,能不能别忘了他。

无论凡人如何憎恶他,要将他碎尸万段,她也别忘了他啊。

深绿色的瞳孔渐渐涣散,纵然没有等到回答,旌云依旧面容平静,微笑着、满足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狼妖的声音在风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哭声。

“不会忘,忘不了,我喜欢你,我只爱你……”灵溪哭得语不成句,像是要将这两年压抑的情意一口气说出来。

可惜她说得这般认真,那个应该听到的妖却再也听不到了。

曲琉裳赶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名门正道的大师姐跪在那只狼妖身边,弯下腰身,靠在他胸前,哭到不能自已。

她上前走到灵溪师姐身旁,轻轻唤道:“师姐。”

灵溪恍惚了一下,抬头看见她,满脸是泪,却吃吃笑起来:“师妹,他死了。”

她说完这句,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眼睛一闭,径直摔向了地面。

“师姐!”

曲琉裳飞快伸手,接住了灵溪。

系统冒出来叭叭:“大师姐这一身血又昏迷过去的样子若是被男主看到,宿主一定能直接完成任务。可惜,这里离行云宗还有好些距离,赶不及了。”

曲琉裳探了探师姐的伤势,擦掉师姐脸上的血与泪,轻声回系统:“下次吧,总还有机会的。”

她看向另一边的狼妖。

他胸口插着剑,没有怨怒,没有不甘心,从容宁和地走向了死亡。

沉默片刻,曲琉裳取下他胸口的剑,背起灵溪,又取走房间内的画像,才一步步向城外走去。

路边的傀儡兵失去妖血的供给,早已失去行动能力,七七八八倒在地上。

她顿了顿,垂下眼眸,想起为她中了一箭的长离。

他在师姐来之前便离开,不知他去了哪里,现在伤势如何了。

走至城外,围坐在火堆外的城民看到她,立刻迎上来。

“仙长,您可有事?”

“仙长,那妖物如何了?”

“您背上的仙长可是受伤了?”

“……”

曲琉裳一一回答解释,最后顿了顿,交代道:“狼妖虽死,他所在的府邸还请你们暂时不要靠近。妖的骨血可融入兵刃,去克制其他的妖,于除妖有益,我将师姐送回后,白日会再回来取他的尸骨。”

融于兵刃的说法是真的,但她更多是想帮一帮师姐,为师姐留下些什么。若她不提,只怕狼妖的尸骨会被黛城城民用来泄愤,会被碎尸万段。

她看得出,狼妖于师姐很重要。

城民自然不疑有他,纷纷点头,表示不会靠近府邸。

黛城的威胁已经消失,城民灭了火堆,互相搀扶着返回城中。

曲琉裳背着灵溪,回到了俞县县令的府邸。

夜色浓重,县令披着外衣出来,见到灵溪身前大片血迹也吓得慌了神,匆忙上前帮曲琉裳一起将灵溪扶至床上躺下。

曲琉裳安顿好师姐,一旁的县令还在长吁短叹,目光担忧,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她看了他一眼,主动解释道:“您放心,黛城的妖死了,黛城与俞县都会好起来的。我与师姐也都无事,血迹只是不小心沾到的。”

县令嘴唇轻颤了几下,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应道:“诶,没事便好。仙长的大恩大德,吾等没齿难忘。”

他离开去准备干净的衣裳,曲琉裳在床边坐下,看到灵溪双目紧闭、轻眉蹙起,忍不住用手指替她抚平了眉。

师姐这般不安,怕是在做噩梦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之前,慕从嘉回到了行云宗。

后背的伤在赶路时复又裂开,他靠在房间门背后,轻喘了几口气。

灵溪与旌云相见后,黛城的事大约已经解决了。

最迟,今日傍晚,曲琉裳就会回来了。

他取下面具,用灵力止了血,才慢吞吞缠了伤口换回蓝衣。

奔波一夜,又失了血,他从镜中看到自己苍白疲惫的脸色,垂下眼眸,强行将血色逼回脸上。

离开房间前,视线忽然落在地上那块从裙子上撕下的布条。

深青色布条被血浸了一夜,已有些发黑。

视线微顿,他蓦然想起少女靠近之时,鼻尖闻到的淡淡栀子香。

清香,微甜。

几乎近在咫尺。

慕从嘉上前拾起,想要扔掉,布条却转了个弯,落入了水盆中。

布条的血迹渐渐褪去,染红了一盆清水。

灵溪醒来已接近正午。

日光从窗外投进来,变成了地上斑驳的剪影。

趴在床边休息的曲琉裳被动作惊醒,下意识抬头,不偏不倚与灵溪的目光撞上。

师姐似乎醒了好一会儿,醒来后不知想了些什么,看向曲琉裳的眼睛里不再有恍惚和浓烈的痛苦,只剩下空洞与茫然。

她的身体分明毫发无损,却又仿佛在看不见的地方生出千疮百孔,整个人失去了大半生机与活力,如缎长发在枕头上散开,气质中多了几分柔软,像个病美人似的。

灵溪努力笑了笑:“抱歉,师妹,连累你了。”

曲琉裳坐直身体,有些担忧地去握她的双手,小心翼翼道:“我昨日离开黛城前,对他们说,还请暂时不要靠近那座府邸。师姐既然醒了,要再去看看他吗?”

提到那只狼妖,灵溪痛苦地闭了闭眼,两行眼泪无声流出。

良久,她看向曲琉裳,轻轻道:“师妹为何帮我?你不讨厌妖吗?”

“既然已死,便是埋入地下也不会影响到什么。至于妖。”曲琉裳顿了顿,“我不以这些分善恶。”

灵溪定定看了她片刻,垂下眼眸道:“师妹,我想再见他一面,你可以陪我去吗?”

曲琉裳点头,轻轻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