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好学生陈五娘起了个早,准备去如意堂给婆母请安。非常时期加上陆彦生的身体不好,晨昏定省的规矩早就免了,新妇隔几日来一回,陆何氏心里已是大大的满足。她是填房,过门后无所出,陆彦生对她一直礼貌疏远,陆三太爷在世时曾责令陆彦生改口叫陆何氏母亲,他宁愿挨打都不改口,一度很敌视陆何氏,不愿在一个桌上吃饭,见到继母掉头便走。
直到三太爷染病离世,陆彦生与陆何氏的关系才逐渐缓和,改口仍是不可能的,但他出发去书院前、从书院回家后,及年节都会来如意堂见一见陆何氏,坐下喝杯淡茶,口中虽唤的是“二太夫人安”,到底是认她了。
但陆何氏心中一直有个坎,陆彦生不改口,总有名不正的心虚和遗憾,以老七的倔脾气是一辈子也不会改口了,可刚过门的新妇一声声唤的却是“娘”,上次亲热的称呼她为“我娘亲”更叫陆何氏心头一热,越看这丫头越顺眼。
所以今日陈五娘甫一进院门,就看到了陆何氏的笑脸。
“媳妇给娘请安了,好几日没来,娘不会怪我吧,实在是七爷那边离不开人。”陈五娘笑盈盈的说道。
“不怪不怪,我好得很,你不用总来,还是照顾老七最要紧。”陆何氏说完叫徐婆子将凳子挪近些,好让陈五娘挨着自己坐,方便她问陆彦生的近况。
从饮食、睡眠、穿衣用药,事无巨细,陆何氏问了个遍,听说陈五娘叫人把听雪堂收拾一新后她心里的担忧仿佛也被除去了,轻快很多,“老七的脾气像他爹,有主意的很,做事容不得旁人置喙,越劝越犟,幸好他愿意听你的。”
陈五娘笑的有些心虚,心想七爷是我老师,哪里是他听我的,明明是我听他的才对,小娘子眼睛很灵动,见旁边放着碟花生,抓起一捧剥出果仁给陆何氏吃,边剥边详细的同她说陆彦生的情况,一副温柔乖巧的亲热像。
这既满足了陆何氏了解儿子的心情,又叫她感受到了何为天伦之乐,看着低头认真剥花生壳的小娘子,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这就是她的儿媳妇,多孝顺多明事理,连带着心病也消减几分。陆何氏接过花生仁嚼着,“待会将花生带回去吃,瞧你瘦的,我心疼。”
陈五娘脸皮红了红,小声道,“娘,我回回连吃带拿,多不好。”
“这有什么要紧。”陆何氏握住陈五娘的手,“一家人嘛。”
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是陆何氏的执念,陈五娘还不太懂她的心思,今日除了请安之外,她还有一事相求。根据梦中记忆,陆何氏出现不多,这老太太除了吃斋念佛还是吃斋念佛,陈五娘现在又了解到她是个好脾气的人,索性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娘,媳妇有一件事情要求您。”
“说吧,什么事。”陆何氏笑着说。
陈五娘附耳对她耳语几句,说着陆何氏蹙起眉来,看上去有些为难,但还是点了头,答应了,陈五娘道了谢,带着花生和陆何氏新给的两身衣裳回去了。
看七夫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徐婆子气哼哼呸了一声,“荒唐!去哪里买烟花去,有也贵啊,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罢了罢了,没事,老七想看,我就给他寻,花些钱又如何,反正我的那些私房以后都是要给他的,徐妈,别告诉旁人,七夫人说了,这是什么来着,哦对,惊喜。”陆何氏说着自己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新婚的夫妻就是甜蜜,惊喜这种事情,哪个女人不喜欢,可惜老七是根木头,巴巴的要媳妇给他造惊喜。
确实,这件事情给了陆彦生一个大惊喜。
“我想看烟花?”他拧眉问道。
陈五娘笑笑,指了指自己,“是我想,行了吧?可我若说是我想看,太夫人肯定舍不得买,还是七爷您的招牌好使,您自己说的,这叫做借东风哇。”
陆彦生好气又好恼,“所以你借到我头上了?”
“不……不可以吗?”小娘子满脸无辜,说完双手奉上一小捧剥好的花生仁,像只人畜无害的兔子,楚楚可怜。
也不是不可以,是十年来陆彦生与继母的关系如君子之交一般清淡如水,彼此之间礼貌又疏远,让继母帮自己买烟花这件事,有点好笑又突破陆彦生与陆何氏之间的相处之道。
算了,已经被陈娇得逞,不宜再追究。
另外三夫人那边,果然如陆彦生所料,三夫人偷偷的接触了一些赤脚医生,医毒不分家,医者为了治病救人会研究毒物,顺便也能制作毒物,三夫人频频接触那些人,正是为了寻找好用又不易被发现的毒药。
“叫周管事继续派人盯着。”陆彦生在听完王林的通禀后说道。
王林点头说好,接着露出一副苦像,“七爷,明晚上的烟火会别去了吧,到时候人肯定很多,我怕人多挤着您。”
陆彦生看了王林一眼,眸光冷的像腊月的雪,“任何时候都轮不到你教我做事,知道吗?”
“知……知道了。”王林自知失言,兔子一样蹦了下,出去了,刚走到院子里遇上给花儿浇水的陈五娘,七夫人一直和和气气很好说话,于是他又失言一回,“七夫人,您劝劝七爷吧,明晚太夫人张罗的烟花会咱们听雪堂就能看,何必去荷花池凑热闹,人多被挤到池塘里可不是闹着玩的,三夫人还一直憋着心思要害咱们。”
“当然要去了。”陈五娘提着喷壶直起腰来,这烟花会是她扯着七爷这张虎皮,忽悠太夫人举办的,听说为了找烟花费了不少银钱,不去现场近距离观赏好戏怎么行。
王林彻底没辙了,琢磨找周管事借两个好汉,明晚暗地里保护七爷和七夫人。
很快,到了第二天日暮,太阳下山以后,天色不一会就暗透了。三太夫人要办烟花会的消息早就传遍了陆宅上下,前几年看个烟花不算稀奇,自打灾年到了,什么烟花、胭脂等一干享受的物品就断了生产只有存货,加上烟花容易受潮失效,现如今已经很难寻觅了,三太夫人豪气的置办这样一场烟花会,大伙当然要来看了。
就在主院的荷花池旁,天一黑,人陆续围拢。
在夜色的掩护下,三夫人陆杨氏鬼鬼祟祟的远离了人群,往荷花池边一丛灌木林后头去,心中窃喜不已,这时与帮忙下毒的厨娘接头,多好的机会,这便是灯下黑啊。
那厨娘也是这样想的,喜得一张老脸春风得意,嘿,又有外快捞了。
于此同时,一位小厮捂着耳朵用香点燃了烟花的引线,随着滋啦滋啦的小火光,烟花被顺利点燃,一朵朵灿烂的烟火绽放在漆黑的空中,如流星划过,特别美丽,无论何时,漂亮的东西都能带给人好心情,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笑着欣赏烟火。
“真好看啊。”
“这朵漂亮。”
称赞声连绵不断,陈五娘推着轮椅和陆彦生一起仰着头,明灭的火光照亮陆彦生的眉眼,他出神的看着烟火,眼睛都没眨一下,陈五娘不禁嘀咕,“你明明就喜欢烟火,还不认。”
“什么?”旁边太嘈杂了,陆彦生没听清。
“我说,烟花真好看,想每年都能看。”陈五娘附耳道。
陆彦生点头,骄傲的表示,“这有何难。”
在众人醉心于烟花的魅力时,三夫人和厨娘已经在灌木后的小木屋碰了面。
三夫人进门就问,“找到合适的毒药了?”
厨娘瞪圆眼睛,“毒药不是三夫人您提供吗?我一个老婆子,上哪里找毒药去。”
“什么?那你给我传信儿说你寻得了!”三夫人登时不悦,准备发气了。
厨娘的眼睛瞪得更圆,“三夫人又错了,是您给我传的口信叫我过来的。”
“糟了,有诈。”三夫人惊出一身冷汗,瞬间反应过来这是有人故意将她二人引来此处的,来不及梳理来龙去脉,先离开此处再说,可门不知何时被人从外面反锁上了,还燃起了火,不远处有人高喊。
“不好了,烟火掉下来烧到房子了,走水啦。”
“里面有人被困了!”
厨娘急的团团转,直骂自己鬼迷心窍,不该做亏心事,现在好遭报应了,“报应啊报应啊!”
“闭嘴!”三夫人被吵得脑仁疼,“外面的火那么小,一桶水就浇灭了,烧不起来。”
“可我们,我们就被抓了啊。”厨娘白活那么大岁数,一遇事就慌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全没了主意。
三夫人扇了她一巴掌,恶狠狠的呵斥,“慌什么,你没带毒药我也没带,看见我二人在一起又怎样,我们都是女的,难不成还疑我们通奸?我与你就不能散步偶遇,恰好被困在此处?!”
听到这个,厨娘也冷静了,是啊,被抓到她与三夫人在一处又如何,她松了口气。
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向小木屋涌来,火势很小,真如三夫人预判,一桶水就浇灭了,然后在混乱中,一只手利落的打开了锁,推开了门。
大夫人走在前面,原本只是想瞧个热闹就走,瞄见是三夫人来了兴致,她与三夫人可是宿敌,立刻走上前关心道,“三夫人,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黑灯瞎火的,你不看烟火,到这里来干什么了?”
三夫人急着要出来,没好气的说,“你管不着。”
偏偏大夫人堵在门口,让她和厨娘都出不来,大夫人是故意的,她觉得三夫人和厨娘一起待在小木屋里很奇怪,但是又说不上来,便随意的往里面看了几眼,突然看见一摞书本一样的东西,不禁高声问道,“那是何物?”
三夫人没好气的回怼,“我怎么知道!”
这时候一盏灯笼递到了大夫人手边,她探手往屋内一照,哪里是书本,明明是账簿,凑近一瞧,还是大爷名下染布坊的账簿!大夫人气得火冒三丈,再用灯笼去照那个躲在角落的厨娘,没好气的说,“我认得你!你男人和儿子都是染布坊的伙计!好啊,吃里扒外,这账簿是你偷的?”
“杨慧!怎么回事?你惦记我家的染布坊不是一日两日,怎么,还买通下人偷账簿了?好不要脸!”
面对大夫人的指控,三夫人先是错愕,而后是恼怒,“我没有……”
可这番辩驳显然苍白无力,众目睽睽之下人赃并获,抵赖不得。
场面愈发混乱了,远处陈五娘和陆彦生碰了个眼神,陈五娘微笑着向陆彦生伸出手,“陆夫子,这场考试学生能得几等?”
陆彦生以指为笔,在小娘子的掌心写了个甲。
这时候陆二太爷与陆三太夫人差遣的人同时赶到,一脸焦急的劝,“七爷,七夫人,这里太乱了,我等送主子回听雪堂。”
陈五娘敛起笑容,严肃的点点头,“不要紧,我们有王林和王森护着,你们去护二太爷和三太夫人吧,此处太乱,老人家被冲撞就不好了。”
“好,还是七夫人孝顺,心善,我等先走了。”
等他们走远,陈五娘推着轮椅,沐浴着月光和陆彦生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看着记忆中恶狠狠的三夫人终于遭了报应,没有余力去下毒陷害,陈五娘说不出的畅快,她觉得自己变强大了,只要强大一分,就能离记忆中的梦魇远一分。
真好,小娘子心满意足的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