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二太爷住的院子叫泰山居,此刻已经挤满了人,陆家的爷们媳妇们,还有小辈们都到了,陆二太爷几乎将家里的人都喊了过来,因为这位周半仙不仅会卜卦看相算命,还会给人祛除厄运,只见他手上下翻飞,在空中掐一个道家手诀后往人脑门上一戳,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呔”一声呵斥,据说厄运便能尽除。
甭管信不信,反正是太爷请的人,花的是公中的钱,用不着自己掏腰包,所以大家都很积极,丢下手里的活儿来泰山居排着队请半仙帮忙施法。
陆杨氏抱着手臂站在人群最中间,正高谈阔论,“碧眼方瞳是神仙,你们看周半仙的眼睛,有神采的很啊,那眼神亮出来和有电光似的,说明人家是有真道行的。”
“太爷遇见周半仙的时候,人家正在村里的水井边行善事,免费帮人家算命呢,一算一个准,哪家有什么难,出过什么事情,掐掐手指头就知道了,连王家前几年走失一个孩儿都算出来啦。”
这玄学上的事情大家就是爱听,反正信了不吃亏,陆杨氏表情丰富情绪激昂,听起来就和说书似的,大家就当听故事了,纷纷围拢在她身边,一开始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随着陆杨氏越说越多,不信的也信了,这周半仙如此的灵,还真是神仙!
等陈五娘和陆彦生到的时候,陆杨氏的话题已经从周半仙多灵验拐到了陈五娘身上,“老七那门亲没配八字,我总觉得不安,万一二人相克怎么办?太爷说了,待会就请半仙帮忙看看,我觉得那丫头有点邪性,怪怪的。”
“看起来不像个好丫头……”
陈五娘嫁到陆家才几日,除了敬茶那天公开露了面之外,大部分人还没见过她,更不要说熟知了,陆杨氏在陆家虽然人缘不好,但毕竟是老人,她喋喋不休的往陈五娘身上泼脏水之后,还真有不少人被说动了,话题绕来绕去,无非是陈五娘父母双亡,怎么看怎么不像好命的人,这样的姑娘抬来给老七冲喜,的确不太合适。
人云亦云,三人成虎,逐渐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讨论这个话题。自然,陆杨氏说得最起劲,这位周半仙就是她娘家买通的算命先生,他故意到安山村免费算卦,好吸引陆二太爷的注意和信任,是杨氏母女费劲心思请来的托。无论陆彦生和陈五娘的八字配或者不配,周半仙都会一口咬死,说陈五娘八字太硬,不仅克夫还会给家族来带厄运霉运。
为了增加可信度,陆杨氏又来了个里应外合,买通了煮饭的厨娘,在给听雪堂的肉丸里加了热水发泡两日的木耳,泡久的木耳吃了轻则腹痛呕吐,重则危及性命,这边周半仙说陈五娘克夫身带厄运,那边老七就生病呕吐,正好佐证周半仙所言不虚。
如此,太爷一定容不下陈家那讨人厌的死丫头,哼。
越想陆杨氏越得意,嘴里的话愈发放肆,“太爷也是糊涂了,办的这叫什么糊涂事啊……”
她说得带劲儿,唾沫横飞,没留意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闭嘴不说话了,有个把好心的还给她使眼色,只可惜陆杨氏完全沉浸在即将赶走陈五娘的欣喜中,没留意,直到身边陆陆续续响起殷切的寒暄声。
“七叔福安。”
“哟,是老七啊,今天天气不错,出来走走散心哈。”
陆杨氏心里一惊,差点咬到舌头,陆彦生怎么也跟来了?她连忙转过身,正好撞上一道冷冰冰的目光,冷冽又锋利,如有实质一样扎得陆杨氏心肝直颤。老七没生病前性子就乖张,读书好体格好模样俊,能文能武,还能说会道,一身傲气藏也藏不住,陆二太爷拿他当宝,宠惯无度,把陆彦生纵容的像个活祖宗,除了老太爷之外,他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没病之前如此,有病后当然更夸张。
说句实在话,陆杨氏怕老七,觉得他的眼神如鬼一般可怖,她讪笑着说,“老……老七啊,你也来了。”
陆彦生冷笑,轻飘飘的问,“我来不得?”
“来得来得,怎么来不得,你多出来走动才好啊,我们都盼着你早点好,我在菩萨面前烧香,第一件事情就是祈求保佑你平安喜乐。”陆杨氏感觉陆彦生语气怪怪的,亦庄亦谐,好似话中有话,不过她拿不准,笑呵呵的用好听话来哄这位难缠的小叔子。
可陆彦生岂是好糊弄的,陆杨氏漂亮话说了一箩筐,他再也没搭理。
老七不给面子就算了,陈五娘也有样学样,她看见陆杨氏的那张脸就心生厌恶,于是记仇的小娘子在和泰山居院里的女眷们打招呼时笑盈盈的,唯独漏掉陆杨氏,让她再次当众下不来台,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陈五娘不介意再得罪她一次。
呸,有老七撑腰了不起,待会有你好看的,陆杨氏拿眼睛瞪着陈五娘,恨不得喷出火来在她身上烧出两个窟窿。
陈五娘没多理会,她将双手轻轻搭在轮椅靠背上,小小的报复陆杨氏后稍舒坦了一些,舒坦以后是紧张,周半仙待会就要帮她和七爷配八字了,梦里这位白胡子老术士可没说什么好话,陈五娘不自觉的咬紧下唇,在粉色的唇瓣上咬出一排牙印来。
但看陆彦生坐得端正,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她又安心不少。
“周半仙将七爷和七夫人的八字配好了。”过了没多久,伺候在太爷身边的小厮长生急匆匆的跑出来,冲着院里的人喊道,长生如此充满着急,想必结果很令人震惊了,陆杨氏心里一喜,揪着长生的衣襟高声问。
“是不是不好啊?”她嗓门高昂、尖利,满院子的人都听见了,不由的都跟着提起精神,束起耳朵听。
长生往后退了半步,躲开了陆杨氏的手,“没有没有,周半仙的原话是咱们七爷和七夫人,乃天作之合,大吉大利,是天赐良缘,以后必将子孙满堂,白头偕老,日后还有大福气,般配的很,太爷叫七爷和七夫人进去,周半仙要做法再加点好运道。”
不可能啊,怎么可能!陆杨氏脸色煞白,险些将这句话说出口,震惊过后是愤怒,这周半仙怎么回事,临时反水简直不要脸。
在陆杨氏久久不得回神的时候,长生已经过来帮陈五娘推着轮椅一起入了内屋。围观的陆家家人们刚才被陆杨氏洗脑,对周半仙的能耐信任无比。
“原来如此,难怪大婚后老七的脸色越来越好,原来是托新娘子的福啊。”
“七叔是不是要好起来了?”
“三婶,你刚才还说太爷糊涂,说错了吧。”
陆杨氏气得脑瓜嗡嗡作响,死鸭子嘴硬说周半仙就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他说的话不可信,但此时陆家人根本不信,周半仙挨个给家里人做法祛除了厄运,这时候说人家不灵,那祛除的厄运是假的咯?那不行,于是大家不仅不信,还怪陆杨氏说话不吉利,纷纷叫她不要说了,免得破坏了好兆头。
如此,陆杨氏更加气了,为了收买周半仙和厨娘,她可是动了私库了,还损失了半斤小米,就这样打了水漂,她的心在滴血,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把不守信用的老匹夫揪出来。
等啊等,周半仙自知理亏,悄悄从后门溜走了,气得陆杨氏回去大哭的一场,差点气病。
……
“好啊,好的很。”
泰山居的内室里,陆二太爷拄着拐杖,看着身边的陆彦生和陈五娘满心满眼都是欣慰,眼底甚至泛起了泪光,当初选择陈五娘冲喜,是因为这年月模样体面、未曾婚配年龄合适的姑娘太难找,陆二太爷心忖侄子长得俊朗,非要一个同样模样出挑的姑娘配不可,最后才相中陈五娘,谁知道八字也这么相配。
无论老七和这陈家丫头能不能白头,周半仙的话给了老太爷很大的安慰,他准备再一次招揽名医,来给侄子治病看伤。
陈五娘松了口气,和陆彦生悄悄的碰了个眼神,两人都带了些笑意。老太爷见二人对视微笑,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他之前常说老七白长到二十,一点都不开窍,对来家里做客的姑娘们没半点笑脸,吓跑不知多少桃花,原来他的缘分在这里。
难怪周半仙说天作之合,老神仙说得真对,老爷子心里一高兴,又听说最近陆彦生改了胃口喜欢吃甜食,叫长生包了几包甜甜蜜蜜的点心带回去吃。
“……”,陆彦生嗅着纸包散发的甜香味儿,心中一阵起腻,他依旧不嗜甜。
“二伯,侄儿先回了。”陆彦生将点心包放在腿上,没有推辞,而是开口向陆二太爷辞行。
陆二太爷手一挥,自然很体恤他的身体,“去吧去吧。”说完老爷子完全没有第一次见陈五娘的严肃,笑眯眯的拿出一个装满饴糖的荷包,还对她微笑,“小丫头,我记得你营养不好,有眩晕症,一定要多吃饭,这糖放在身上,头晕的时候吃一块。”
陈五娘欢欢喜喜的接过,谢了老太爷的好意,将荷包挂在腰间,和陆彦生欢欢喜喜的回了听雪堂。
而这时候,周半仙说的“天作之合,大吉大利”的话已经在陆宅飞速传开,陈五娘和陆彦生一进听雪堂的院门,王森就喜气洋洋的迎上来,喜得眉毛高高抬起,大嗓门粗的像打雷,“周半仙真是神仙!他说七爷七夫人是天作之合,真有准头!”
陆彦生淡笑未语,陈五娘惦记着尝一尝太爷给的点心,也没有说话,只有稍微清醒一些的王林瞥了傻弟弟一眼,他知道待会主子肯定要用点心,就指使王森去泡茶。
“周半仙就是个混吃混喝的大骗子。”王林等王森走后如此说道,语气颇为气愤不平。
陈五娘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帮七爷和周管事传信的时候猜到的。”王林老实的回答道。
对此,陆彦生很满意,他没有将谋划的具体事宜同王林说,王林只通过传信就猜出部分真相,说明脑子活,猜出来后连好兄弟王森都没说,说明听话且嘴巴严实,是可以用的人。
等到王森泡好一壶绿茶端上来,屋子里陈五娘已经拆开一包豆沙酥饼吞起口水来,酥饼半寸厚,巴掌大,焦脆的外皮上点缀着香喷喷的芝麻,只闻一闻就能想像到饼子的酥香还有豆沙的甜糯,上次陆何氏给了米糕和枣泥酥陈五娘没有忍住,分三天吃完了,她感觉过于奢侈,这回的可要好好的省着吃。
“七爷,您每天吃一块,我每天吃半块好不好?”每次面对好吃的,这小娘子就变得小心翼翼,万般郑重,说话越发恭敬。
落在陆彦生的眼里,有些好笑,上次为了逗嘴馋的小娘子硬撑着吃了不少米糕,这回他懒得逗她,板着一张俊脸说,“我不吃。”
陈五娘以为他嫌少,心疼的肝颤,“那您一日吃一块半,豆沙酥饼难得,还是省着点吃,吃完就没有了。”
这下活祖宗陆七爷不干了,掀起眼皮挺直脊背道,“谁说?想吃叫下面的人做就是。”
陈五娘满脸不信,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为了几斤大米几吊钱可以卖儿卖女,这样金贵的东西是想吃就能吃到的吗?想着想着,陈五娘脑子灵光一现,陆七爷能看得起大夫,吃得起药,还有两个小厮伺候,又是陆家三房唯一的老爷,他当然想要什么吃的都能有,陈五娘忽然有些闷闷不乐,想起了在外面吃不饱饭的果儿。
看着小娘子脸色变了又变,陆彦生拿起一块酥饼递给她,“想吃便吃,我不爱甜,不喜欢吃。”
陈五娘接过饼,小口小口的吃着。
陆彦生让王林取了纸笔来,他要写信让周管事继续派人跟着周半仙还有三夫人。陈五娘不认识字,只觉得陆彦生提笔写字的模样十分好看,字也漂亮,一格一格像画画似的,陆彦生写完信,抬头见陈五娘盯着他瞧,以为她是好奇信上内容,便一边展着信晾干墨迹,一边念与她听。
“七爷的意思,是这件事情还没完?”陈五娘把事情串联起来想了想说道。
“还挺聪明。”陆彦生夸了一句。
陆杨氏自命不凡,又恶又蠢,陆彦生会继续盯着她,在她下次做恶时一并算总账,至于那个为虎作伥的周半仙,也逃不了吃挂落。
同时,陆彦生也很庆幸陈五娘提醒他三夫人是坏人,不然他根本不会叫周管事派人盯梢,如此,就发现不了陆杨氏的阴谋诡计,更不会花钱收买周半仙让他反水。
他刚生出庇护陈五娘的心,若第二日就叫人算计欺负了,他岂不是地道的窝囊废?
至于陆杨氏买通厨娘在肉丸里加泡久的木耳,更是早被发现,那碗汤倒了,那个利欲熏心的婆子也被周管事派人秘密盯着。
陆彦生静观其变,只等收网,后宅妇人的这点下作小手段,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不过,他看看陈五娘,还是伸出手指对小口享受美味的小娘子勾了勾手指。陈五娘靠过来一点,陆彦生又嗅到了淡淡的清香味,现在他嗅习惯了,已经不会轻易脸红,“我若将事情复盘一遍,你要不要听?”
“要听的要听的。”陈五娘点头如捣蒜,求知若渴的模样胜过学堂里的任何一个学生。她有了奇怪的梦境记忆之后人虽然变得聪明谨慎许多,但论计谋心智还是逊陆彦生一大截,这次设计让陆杨氏吃瘪,大部分都是陆彦生的出的主意,陈五娘看的又崇拜又羡慕。
她想听陆彦生复盘,也在心里暗暗较劲,自己要多学多想,变得和七爷一眼聪明有见识,她不想受人欺负,做那种谁都能欺负的软包子。
不知不觉,好学的小娘子凑的过于近了,吃了好些日子的饱饭,昔日苍白的脸颊上出现了薄薄的,淡粉色的红晕,陆彦生觉得仿佛有两颗新鲜的桃儿在眼前晃悠,充满了清新。
“咳咳。”他欲盖弥彰的干咳一声,慢慢的和陈五娘说起来。
茶水凉了,王森去烧了一壶开水,提着水壶正要进屋,突然被王林拎住后脖的衣裳往后扯了两步,“别进去。”
王森往窗内看了一眼,只见一白一蓝两个影子凑在一处,和谐得很,王森憋了半天,狗胆包天的喷出一句让人忍俊不禁的话,“嘿嘿,铁树开花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以后中午12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