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色微明,陈五娘从一堆杂乱的梦境中清醒了。
寻常人家嫁女,天不亮就该张罗,至少要烧好热水让新嫁娘绞面,描妆,挽发换衣,娘家亲戚、闺中好友、村人邻居都会来瞧热闹和送亲,但现在不是寻常时候,陈家也不是正常嫁女,嫂子叔叔也懒得张罗,昨晚给陈五娘一桶热水囫囵洗干净身子,红穗觉得自己已是活菩萨,烧桶热水费了她一捆柴呢!
陆老太爷回去后,又派莫媒婆来了趟,送来嫁衣和红灯笼、红喜字、鞭炮香烛等物,陈家“嫁女”不要排面,陆家“娶亲”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陆家二太爷读过些书,又好面子,讲究礼节。
“还讲究个屁,净给我找事,这糊喜字要浆糊,我上哪找浆糊去?”红穗捏着喜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抱怨了一通,抱怨归抱怨,到底不敢不听陆家的话,最后在院子里和了泥把喜字糊上了,又叫男人出来,把两盏红彤彤的灯笼挂在堂屋前。
颓败破旧的小院一张罗,竟有了几分喜气,陈二虎看了忍不住伸直腰板,心想也算对得起死去的哥哥了,五娘成亲,他贴了喜字挂了灯笼,上个月陈四嫁女,可是什么都没有的。陈二虎笑了笑,选择性忽略人陈四是正常嫁女,而他是拿侄女换银粮,将人往火坑推。
屋子里,陈五娘正对着床上的喜服发呆,昨晚又做了很多古怪的梦,梦见的东西很多,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陈五娘不知道这些情节会不会像先前那样应验,但她有种奇怪的预感和直觉,她好像重新活了一遍。
果儿跑进屋,一眼看见五姐双目无神的发愣,以为她是伤心,赶紧攥紧陈五娘的手给她出主意,“姐,你跑吧。”
陈五娘这才回过神,定下心神,让自己不再去想奇怪的梦境,她看着果儿的眼睛,用指头刮了刮果儿的鼻头,“不跑,嫁过去也好,至少有饭吃,就饿不着了。”
“可是那个陆七爷,听说是个大坏蛋,现在得了重病,马上就要死了。”果儿着急的说道。
陈五娘抿了抿唇,果儿不是那种毫不知世事的孩子,所以她不想故作轻松的哄骗他,而是扶住果儿的肩膀说,“我不怕,先活下去要紧,你要是有事,或者没吃的了,就去陆家悄悄找我,我给你吃的,但你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你爹娘,懂吗?”
果儿眨着眼睛,眼眶里泛出泪花,忍住没让泪流出来,哽声说,“好。”
陆家迎亲的队伍已经到村口了,轿夫,喜婆,吹唢喇的,敲鼓的,点鞭炮的倒是一样不缺,热热闹闹,敲敲打打往陈二虎家里来。红穗心里那个高兴,眼看米银就要到手,进屋一看,新娘子还没换衣裳,张口又要骂。
倒是做叔叔的良心发现,难得说了句公道话,“这是五娘在家的最后一天,又是她大喜的日子,你少说两句,妮子,陆家的轿子来了,你快换喜服。”
陈五娘前几天总有些魂不守舍,人也呆呆的,经过昨夜纷杂的梦境后,竟然清明了不少,她低下头算是听了叔叔的话,接着起身将门关好,拴上了,将其他人都拦在门外。
“唉,我说……”红穗又要发难,她就看不惯小妮子这目中无人的样子。
“得了,让她自己换,他们要到了,我们出去迎一迎。”陈二虎踮脚往外看,搓了搓手满脸迫不及待。
这话勾得红穗心痒痒,是了,去迎她的银子和大米去喽。
多少年没见过这样配置齐全的迎亲队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呜呜啦啦的喜乐声,还有空气中飘散的火.药味,在空旷寂静的小破村里格外明显,能走得动的村人慢腾腾往陈二虎家来瞧热闹,饿得只能瘫在床上的也推开窗往外瞧。
“哟,成亲咧。”
“什么亲,卖侄女!”
“那个病鬼只怕熬不到夏天,嫁过去就得守寡。”
“……”
村人奚落的议论声直往耳朵里钻,陈二虎和红穗却根本听不见。陈二虎一个劲儿冲迎亲队领头的男人,昨日那个车夫说感谢的话,“多谢陆家太爷,祝他老人家长命百岁,身体康健,老爷子是好人啊,好比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们忘不了他的大恩大德……”
知道的是陈二虎侄女嫁到了陆家,不知道的还以为陆二太爷救了他的命,是他的再生爹。
“吉时已到,起轿。”伴随一声长音高喝,花轿抬起,喜气洋洋往安山村去了。
陈二虎对着远去的队伍作揖,红穗宝贝似的捧着米和银,猫着腰身贼似的回屋找地藏去了,这东西现在是命根子。红穗抱着东西回到屋子里,拿起枕头,正要把银子塞进去,突然尖叫一声,“我的长命锁呢?长命锁不见了!”
“定是她偷了,死妮子,看我追上去不撕烂你的嘴,扒了你的皮!”
……
花轿里,陈五娘拿出一个小布包,取出一把斑驳的银制长命锁瞧看起来,锁身两寸宽,一寸长,下面坠着三个黄豆大小的铃铛,年岁久了,小铃铛摇晃起来已经没有了清脆的声响,银子也被腐蚀的发青,做工也算不得很精致,却是陈五娘幼时珍贵的回忆。
这是三岁那年,爹娘请银匠造来给她辟邪的,陈五娘一直戴到十岁,本就是她的东西,后来才被三婶抢了去,说是替她保管,其实就是霸占。
刚才换喜服时陈五娘特意闩门,就是找机会将长命锁取走。
这是爹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陈五娘将长命锁攥在手心里,闭目回忆起梦里的事情来,梦里的陆家七爷,很可怕,陈五娘光想想,就怕的直抖,他像个死人一样阴气沉沉,动辄发脾气,打骂下人。陈五娘悄悄掀开轿帘一角,也不是没想过逃跑,但是看看连绵荒芜的大地,随处可见的流民,她又收了心,跑出去说不定下场更凄惨,在梦中,她在陆家,至少每日能混一碗粥喝,不至于饿死,偶尔还有半个杂粮面窝头吃。
迎亲队继续返程,突然轿子一颠簸,停了。
陈五娘赶紧用手撑住轿壁,听见外头有人不耐烦的问,“干什么?”
然后便是三婶惹人厌的声音,“亲家,这丫头拿了我的东西,我们家的,我得要回来……哎……”
陈五娘握紧长命锁心一紧,还没来得及紧张,轿子外头响起一阵推搡的声响,听动静是有人被推到泥坑里了,接着还是那个不耐烦的人。
“滚蛋!陆家七爷的喜轿是你能拦的,小心我抽你!呸,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前脚抬出门,后脚就跟来碰瓷,要不要脸,什么下三滥的玩意儿!”
红穗爬在泥坑中,惊得半天没动弹,陆家的人接亲时还一团和气,怎么眨眼就凶神恶煞,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好歹是亲家嫂子,你们太欺负人了。”
她擦擦脸,坐直身子就要嚎哭叫骂,那长命锁工艺虽一般,分量却不轻,是她留着做保命钱的物件,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死妮子偷了拐带到陆家去。红穗是村里出名的泼妇,还有个“红臭嘴”的诨号,叫骂撒泼是她的拿手行活。陈五娘对她三婶的本事,领教过不知多少回。
陈五娘是怕她这三婶的,战战兢兢地在她屋檐下过日子,给她留下了一层心理阴影,眼看红臭嘴又要发作,花轿里的陈五娘立即紧张起来,如临大敌,她将长命锁贴身放好,预备硬着头皮和这泼妇辩驳。
“把她拖开,警告你,陆家你惹不起。”
陆家接亲队根本没给红穗施展功夫的机会,两个高壮的轿夫直接将挡路的妇人扯到路边,喜娘喝唱一句吉利话,点一挂鞭炮,迎亲队再次出发了。
这事,就这么了了?
陈五娘攥紧拳,又松开,很快就想明白其中关窍。三婶再凶,在陆家门前就是只纸老虎,不对,连老虎都不算,最多算一只惹人厌烦的老鼠。而且,她也不是正经的什么奶奶太太,接亲队如此对三婶,说明陆家根本不认陈家这门姻亲,往后并无来往的打算。
一般的姑娘发现婆家不打算认自己的娘家,定伤心欲绝,陈五娘却长舒一口气,心里很痛快,她一点也不想和三叔三婶他们有牵连。看三婶吃瘪,还有点欣慰,看吧,恶人自有恶人磨。
确实,红穗以一张臭嘴在陈家村横行霸道多年,还没见过陆家这样的狠人,不吵架,直接动手,还有,那个人说什么来着,“陆家你惹不起?”
意思是她要继续闹,还会遭到打击报复?红穗就是嘴上厉害,外强中干,当即吓破胆,顾不得理会围观村人嘻嘻喳喳的议论嘲笑,屁滚尿流的往家奔。
……
迎亲队一路敲敲打打,终于到了安山村陆宅门前。
安山村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而陆家则是富贵窝中的富贵者。陆家有大片的土地,果园,还做买卖,有酿酒坊和染布坊,在镇子上还有几间商铺,阔气得很。
花轿到了大门前,却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拐到侧门,准备低调的抬入宅门。
凡事过犹不及,陆二太爷担心走正门太过喜庆隆重,把周围的山鬼精怪招来瞧热闹,反而冲撞侄子,才吩咐轿子往边门走。虽走的是侧门,宅院里红灯笼、大红喜字喜绸,还有喜烛喜饼喜宴,该有的东西一样不缺。宾客也都到了,请的都是本家较为亲近的亲戚,除此外人不多。
老七如今的状况,外人见多了不好。
“老太爷,新娘子进门了。”前脚下人来报好消息,陆二太爷眉头舒展没来得及乐,后脚又来一个俯耳低语,“坏了,七老爷又发作了!”
宾客们坐得远没有听清,环顾在陆二太爷身边的陆家人都听到了。陆家高祖有三子,长子陆承贤和三子陆承徽都已经去世,只有老二尚在人世,便是陆二太爷陆承运,而陆七爷陆彦生则是陆承徽唯一的儿子,陆承徽是老幺,和兄长有十多载年龄差,又是老来得子,所以陆七爷陆彦生虽才及冠,辈分却高。
陆家大房的长子长孙陆嘉轩比陆彦生还大两岁,也要恭恭敬敬的喊一声七叔,眼下他便瞪大眼睛慌张的问,“七叔又疯了,这怎么办?我去叫人把他捆起来吧……”
一语未毕,就被陆二太爷用拐杖狠狠敲打一下,疼得陆嘉轩龇牙咧嘴。
陆家老七是疯了残了,这是事实,但陆二太爷却不愿意听,自欺欺人也好,眼不见心不烦也罢,总之绝对不许人在他跟前提起“疯病”“残疾”的字眼,陆嘉轩今天狗胆包天撞在枪口上,敲打他已经是轻的。陆二太爷气哄哄的想,明天要他去祠堂跪上三天,好好思过。
但眼下,还是喜事要紧。陆三太夫人,也就是陆承徽的遗孀,陆彦生的继母陆何氏急得眼圈都红了,站起来说要去看儿子,被身边的婆子一把扶住,“七爷发作起来,一般人近不得身,太夫人,不如先抱只公鸡来替爷把礼成了,喜气一冲,七爷定大好。”
若新郎体弱拜不了堂,用阳气旺的公鸡做替身全礼不在少数,但这也证明陆家老七是真的不行了,成亲时拜堂都做不到,传出去定遭人耻笑。
“放狗屁!”陆二太爷又一拐杖,这回没留情面,直接把出主意的婆子怼到地上,痛得眼冒金星。
“哼!”气急的陆二太爷不管什么斯文不斯文,脸色一厉,这下谁也不敢提用公鸡拜堂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