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禁足

姜葵醒过来时,看见的是父亲姜承那张胡须乱颤的脸,以及在他背后探头探脑的三个兄长。窗外传来几声鸟雀的啼鸣,已经是清晨了。

她睁了一下眼睛,立即再次闭上。

“小满。”父亲冷冷地说。

她的眼睫一跳。

“姜小满!”父亲一声大吼。

她被那声怒吼震了一下,被迫睁开眼睛,默默地与父亲对视。

“不装了?”父亲继续冷冷地说。

她咬了下唇,没敢说话,小心翼翼地望着他,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父亲的身后,三个兄长一个挨一个地朝她做口型。

长兄姜峦最冷静:父亲要罚你。

次兄姜风相当关切:你感觉还好吗?

三兄姜原有点幸灾乐祸:这次终于不是罚我了?

“以往只知道你骄纵,倒没想到你骄纵到这个份上!”父亲气得坐不住,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喝醉了酒,跑到水台上当众跳舞,然后又去私会未婚夫君,最后竟然还醉倒在别人的船上!幸好太子殿下心怀宽广,不在意你这一派胡闹!”

姜葵眨了眨眼睛。

喝醉了酒……私会未婚夫君……醉倒在船上……

——谢无恙到底和她爹说了些什么啊?

——分明是他大半夜的没事干一个人在船上喝茶吧?

——她又不是故意去私会他的,谁叫他莫名其妙出现在那种地方?

姜葵忽然又想起那双冰凉的手,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腕。

她把自己打晕以后,是那个人把她抱回去的么?在他之前,姜葵从未碰过其他异性,除了祝子安以及自己的父兄。

可是她居然没有很抗拒。

莫名的,她又开始对比祝子安和谢无恙。

记忆里,祝子安的体温也比她的低,可是他的掌心尚有些许温热,贴在她的耳廓上很暖和。而谢无恙的双手寒冷得像冰块,几乎让她打起哆嗦。

听说谢无恙身体不好,这传言应当是真的。

父亲注意到了她在走神,又一声怒吼:“姜小满!”

姜葵立即挺直了背。

上一次父亲对她发火,还是她跟着三个兄长一起偷酒喝的时候。

她抿了抿唇,小声答话:“女儿错了。”

“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吗?”父亲击打了一下床边的小桌,“其一,自行入场献舞,其二,卷入了宴会上的党争,其三,”他越想越气,拍了一下床边的桌子,“姜小满!你装病多久了?”

姜葵此时在想:这三大错处果然和她预料的一模一样。

她抬起头,看见父亲背后的三颗圆圆脑袋正一齐露出“你快点承认吧、我们帮不上你了”的表情。

于是她咬了下唇,悄声说:“有点记不清了……也许七八年?”

父亲重重地呛了一下。

“姜小满!姜小满!”他开始原地兜圈子,“真是我养出来的好女儿!”

姜葵小声接道:“女儿错了嘛……”

“禁足一个月!”父亲狠狠敲了敲桌子,“从今日起,到下月十六日大婚前,你是一步都别想出这个房间了!”

“还有!”他又大力敲了敲桌子,“今日起,午后的甜膳没有了!”

过了片刻,他似乎觉得这惩罚还是不够重,又哼了一声:“晚间的也没有!”

三兄姜原悄悄用手肘碰了下长兄姜峦,神情忿忿地小声问道:“为什么轮到罚我就是没有饭吃?”

“都出去!”父亲不耐烦地拍了一下姜原的后脑勺。

在父亲盛大的怒火下,三个兄长唯唯诺诺地离开了房间。父亲背对着姜葵,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仰头望着门外的天空。

他突然轻声问:“是谁教你的枪法?”

姜葵一怔。

果然。虽然她刻意隐瞒,但是那一支剑舞的起手式里藏着深刻的枪意,被习武多年的父亲认了出来。

但是出师那天,她答应过老师,绝对不会向第三个人说起她的师承。

“不用回答我了,我知道是谁。”父亲的声音很低,那股怒火倏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苍凉,“枪是你从祠堂取走的吧?”

姜葵低下头:“是。”

她的枪是在将军府祠堂里取的。

每次出去混江湖的时候,她就溜去祠堂里取枪;等回来了,再偷偷放回去。十数年了,府里也没人发现。

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那杆枪时,她还是个小女孩,也还没有认识那位师父。

那天的祠堂里空空荡荡,午后的风把满堂的香火吹散了。缥缈的白烟里,年幼的她从窗外望进去,望见了那杆枪。

白梨木的枪身修长,锋利的枪尖旋转着冷光,可她莫名地从那杆枪上读到了一种温柔的气息。

“那是你母亲的枪。”父亲低声说完,关上了门。

姜葵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洒落到她的脸上,似是一阵低语或者抚摸。她忽然又感觉到了那种多年来久违的温柔气息。

“妈妈,”她轻声说,“我突然想你了。”

东宫的偏殿里依旧熏着檀香。

谢无恙坐在博山炉前,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件深绯色的外袍被他随手扔到地面上,折叠着蜷成一团。他披了一件雪白的大氅,在一室的暖香里仍然显得有些畏寒。

“撕拉——”布条扯开的声音。

谢无恙拉来了一张白麻布,正在把它撕成一根一根的细长条。撕好了的布条在他面前堆成一座白色的小山,他支起脑袋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根,放在十指间。

那双手莹润洁白,是一双抚琴的手。他低着头,把白麻布条一点一点地缠在手指上,直到整双手都被粗糙的布料包裹。

他认真地盯着缠满布条的手,手指动了一动,微微蜷曲。

然后他无声地笑了一下。

“殿下,”洛十一站在屏风外唤他,“早晨宫里又出了一道圣旨。”

屏风后的影子没有动弹,只听见一个安静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据说……”洛十一斟酌了一下措辞,“那道圣旨是传江少侠入宫的。”

屏风后静了一瞬,那个声音问:“是谁的意思?”

“好像是圣上的……公主殿下希望江少侠继续做她的伴读,贵妃娘娘似乎也想让江少侠住进蓬莱殿。”

屏风后的影子起了身。

“还拦得住么?近日宫里太危险了,将军府才是安全之地。”

“拦不住了……宣旨的太监已经在路上了。”

“宣——白陵姜氏骁骑大将军姜承之女姜葵入宫——”

近日里,姜葵第三次听到这道圣旨,但这是唯一一次令她高兴的。

一想到要在这间小小的闺阁里禁足大半月,她心里有些烦闷。她正计划着如何溜出府去,或者同三个兄长商量商量缓解父亲怒火的方法,这道圣旨就下来了。

她想起上次入宫时意外撞见了祝子安,这一回还能见到他吗?

祝子安说过他最近很忙,而且在查宫里的事情。也许他还可能在宫里出没。隐约间,姜葵怀疑祝子安在忙的事情和那位新起的中间人“白头老翁”有关。

如果再见到他,她要好好问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许久都没有出现在书坊。

她飞快地收拾了物什,换上那件学生穿的青衿服,坐上了青莲色小轿,兜兜转转地往皇城去了。

此时是白日,还赶得上崇文馆的课,因此小轿将她送往了皇城之西。

推开学堂的门,靠窗而坐的少女立即兴高采烈地回过头来,一对漂亮的红珊瑚耳环在耳垂下轻快地晃荡着。

“皇弟妹,你来啦!”谢瑗拉住她的手,“昨日你跳的那支舞太美了,我敢说整个皇宫里都挑不出第二个!听说当晚就流出了好几首以你为内容的诗呢!”

姜葵苦恼地闭了下眼睛……她希望所有人遗忘这件事。

谢瑗继续说:“后来我找不到你了,你都去了哪里?”

——后来么,她似乎调戏了并且架刀威胁了某位皇太子。

姜葵此刻相信,谢无恙对她父亲说的那些话,一定是对她的轻浮行为的一种报复。

她又闭了下眼睛……她希望自己遗忘这件事。

“你还记得止渊给你占的那一卦吗,有关桃花运的?”谢瑗一副“我懂了”的样子,神秘地眨眨眼睛,“后来你是不是遇上桃花运了?”

……所以她在秋日宴上的桃花运是……她的未婚夫君?

“我想把他那堆竹签子扔掉。”姜葵坚定地说。

“他的卦不准吗?”谢瑗歪了歪头。

“不,”姜葵咬牙切齿,“真是太准了!”

这时长盈夫子从门外走进来,抱着一叠厚厚的书卷,冷冷地扫了过来,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堪称恐怖的气息。

两个学生顿时一阵脊背发凉。

她们迅速地回到座位上,端正地坐好了,手肘叠起来放在案几上,像两只乖巧听话的兔子。

“公主殿下,姜氏小姐,”夫子把书卷放在讲堂上,抬手推了一下眼角,“布置下去的文章写好了吗?”

姜葵刚想承认没有,转头看见谢瑗规规矩矩地从面前的一叠纸卷里取出几张,恭恭敬敬地起身上前递到夫子的手里。

……她突然觉得在将军府禁足也没什么不好。

“姜氏小姐,你的文章呢?”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姜葵暗自吐了下舌头,恭敬地行礼道:“学生愚钝……可否请夫子再宽限几日?”

出乎意料的是,长盈夫子竟然点了下头,轻易地放过了她。

姜葵愣了下。

长盈夫子站在讲堂前,一只手轻轻撑在书卷上,那道平日里很威严的侧影忽然显得很瘦弱。她垂着眸子,往常那一把长发总是一丝不苟地束进发冠里,此时却有几缕漏了出来,被早秋的阳光染成浅色。

夫子似乎心情很不好。

甚至……她在伤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