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拔枪

月上柳梢头,长安城里的暑气忽地褪去了。

微醺的晚风吹得细柳叶沙沙乱颤,一对青羽长尾的鹊儿无声地蹿过摇曳的枝丫。风里传来远方的歌舞百戏之声,鳞鳞相切。

“摩诃罗,摩诃罗,八两银子一座!”

“并蒂莲咧,新鲜的荷花制成!”

七月初七,东角楼街巷里,车马盈市,遍地罗绮。这一日是乞巧节,南北长街上人流如织,坊市次第打开,街心的彩幕帐子里到处都在卖各种奇巧玩物。

“少侠,您的酒!”街角酒坊里,掌柜提了一个酒葫芦上来,递给面前的客官。

“啪”的一声,客官轻轻勾指一挑,酒葫芦滴溜溜地在空中打了个转,从上方倾倒下来。一线清酒泻出,那人仰头喝了,同时抬手接住向下坠落的酒葫芦。

“好酒好酒!”她拍着酒葫芦笑起来,一双手白皙如葱根。

被称为侠的人竟然是一位亭亭少女,竹编小斗笠掩着容颜,青绢箭衣,长发高高束起,背后绑着一个白麻布包裹。包裹细而长,高出她许多,看形制大约是一件长兵器。

“少侠,”掌柜略略凑近一些,低声提醒,“有人追你。”

姜葵往后偏头,蹙起了一根柳眉:“哼,又是那些北丐的人……”

汹涌的人潮里,一群乞丐朝这边挤了过来。他们有的唱着莲花落,有的扮作各路大神,有的端着乞讨用的小石碗,看似漫不经心地随着人流而动,却离这间酒坊越来越近了。

“小少侠行行好,”掌柜点头哈腰,“打架,别在我这个铺子。”

“好好好,看在你这里喝酒不收银子的份上。”

姜葵仰头喝光了最后一滴酒,把酒葫芦随手系在腰间。旋即,她足尖发力,跃上了屋顶!

人群里的乞丐们同时动了。他们纷纷抛下手中物什,涌到了酒坊前,跟着她一齐跃上屋顶!在一片惊呼声中,少女与群乞相逐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连绵的屋顶之上。

只有酒坊掌柜没有抬头去看。他苦着脸面对被这群人踩塌了一地的彩棚子,嘴里怨声不断:“小祖宗啊,下回别来我这里喝酒了吧?”

月光洒落在青瓦之间,银华如流水泼溅。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恍若一阵突如其来的急雨,震得满屋檐的瓦片叮当作响。

“我不过就是掀翻了你们北丐大帮主的寿宴而已嘛,你们何必如此穷追不舍呢?”

箭衣少女飞快地在屋檐间跳跃,边跑边回头大喊。

“好一个不过而已!”为首的乞丐顿时怒火中烧,“还有那夺元宝之仇、抢地界之恨,桩桩件件,我们还没有跟你算呢!”

“哎呀,你这老乞丐记性真好!”姜葵苦恼地抱怨了一句,脚下的速度更快了,“我那不都是为了救人嘛!”

那乞丐冷哼一声,抬起手来,一道长鞭挥出!那不是等闲的软鞭,而是一根铁鞭,鞭上闪烁着可怖的铁光。

“你说不过就动手啊?”姜葵骤然停步、回头。

铁鞭扑到她面前的刹那间,她一抖背后的白麻布包裹,取出了那件武器。

那是一根极长的枪。枪身以白梨木制成,枪尖泛着森冷的银光。这杆枪的长度远远超过了少女的个子,她握枪在手,苗条纤细的身材与清冷肃杀的长枪极不相称。可是那凛然而立的姿态,令她有如一位骄傲的女武神。

“她拔枪了!”一个乞丐大吼。

所有乞丐都紧张了起来,仿佛那拔枪的少女是什么怪物。

她回身、挺枪、刺出!

长枪与铁鞭撞在了一起,剧烈的金属撞击声响彻了夜空,一时间压住了远方街巷里的丝竹乐声。

“乞丐老儿,”少女的笑靥如花,“下回你可不是要加上一个夺鞭之仇?”

长枪一挑,卷起了铁鞭!她急速地振动着长枪,而后蓦地发力,铁鞭从老乞丐的手中脱出,被她甩在了半空中!

老乞丐赶忙去追那根铁鞭,而少女在一阵银铃般的轻笑声中跃下了屋檐,盈盈地落在无人的小巷中。长发翩然,在夜风中飞舞。

一落地,她的脸色变了。

“不是吧?我就掀了个寿宴,犯得着你们这么多人追我吗?”她喃喃自语。

这根本不是无人的小巷。数不清的乞丐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包围了这个巷子。夜色浓稠,点点刀光在黑暗中流淌。

她以为自己选择了逃跑的方向,其实却在不经意间落入了这个陷阱。

“哼,你这无法无天的小女贼,”老乞丐捡回了铁鞭,站在屋顶之上俯瞰她,“今日我等必将你捉拿回帮中、刑罚伺候!”

“那倒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姜葵继续嘴硬,悄悄地有些慌了。

她抬眼看了一下寂静天穹上的一弯月钩,估摸了一下时刻,心中默念:完了完了完了,来不及了,要迟到了。

乞丐们握着各式武器,一点一点地朝着她逼近了。

她装作不紧不慢,抬手斜斜地向上一指:“看!那是什么!”

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随着那一指抬起的机会,她推出长枪,随便挑了一个方向冲了过去!

“是月亮!”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手中的长枪挑起一片兵器,力道之大令乞丐们东倒西歪,“随便唬你们一下就信了,真好骗呐!”

她再次挑起长枪,突破了人流!

然而接下来的路仍不好走。她一边冲刺,两侧一边涌出乞丐。这些乞丐仿佛无处不在,尾随着她一路向前。她像只没头鹅一样乱撞,最后撞进了一条空荡荡的长街。

长街尽头,静静地停着一辆青幔的马车。

“蒲柳先生!”

她的眼睛一亮,认出了那辆马车。

青幔白马,缀以玉饰,那是江湖上出名的中间人“蒲柳老先生”的马车。

所谓中间人,就是杀手与雇主之间的中介。雇主发布悬赏,中间人便在江湖上找人去接。她时常从这位蒲柳先生那里领些悬赏赚点酒钱,故而对他的马车很熟。

心下一定,她朝着那辆马车冲了过去,边跑边喊:“救命啊救命啊!”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拨开青帘,缓缓地从车里伸了出来,五指张开。

“不是吧,”姜葵瞪大了眼睛,“救人你也要收钱?”

那只手岿然不动。

她叹了口气,飞快地在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确定了自己没钱。于是她解开腰间那个喝光了的酒葫芦,朝着车厢大力砸了过去!

“没带钱,这只酒葫芦作抵啦!”她笑着喊。

酒葫芦上系着一根红色的细绳,在带起的风里飘飘忽忽。

瓦松青的帷幔打开了一缝,酒葫芦撞了进去,无声地消失了。

那只伸出来的手微微一动,收拢成拳,虚虚地指了一个方向,而后收回了车厢内。

“多谢啦!”少女抱拳一拜,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落花点银枪’少侠,”车里的人摆弄着那只酒葫芦上的红绳,轻轻笑了,“你欠我的,记下了。”

白陵姜氏,大将军府。灯火辉煌,人头攒动。

七月初七夜,王公贵胄都在庭中结了彩楼,下方铺开花瓜、果食、针线、笔砚、各色乞巧,并焚香列拜,俗称“乞巧楼”。初七当晚,各家女眷会取蜘蛛封入盒中,第二日开盒查看,若是蛛网密集,说明这家的女眷手工精巧,俗称“卜巧”。将军府也不例外。

不过这偌大将军府,只有一位女眷,那便是将军幺女姜葵,小字作小满。

“怎么她还不来?”大将军正在庭中彩楼下来回踱步,急得满头冒汗,“今夜约了在曲江相看,已经迟了!小青,还不快去催小姐!”

“露深夜重,小姐身体有些不适,怕是一直睡到了现在。奴婢这就去催。”穿绿绢的侍女低着头行了礼,匆匆忙忙地往后院里去。

弯弯绕绕的小径走到尽头,就是姜家小姐的闺阁。楼阁近水,一棵古槐木立于水畔,繁盛如林的高大树冠一直越过了墙,一段满是绿意的枝桠沉沉地压在墙头。

“嗒”的一声,箭衣少女翻过墙,从树上轻快地落了下来。

“小姐呀,你吓死我啦。”侍女小青急忙去接她,拍开她满身的尘土,“曲江相看已经迟了,老爷在催呢。”

“别催别催,知道迟了。”姜葵卸下长枪扔给她,而后疾步往闺阁里走去,“今天溜出去东角楼下蹭酒喝,撞上了北丐那帮没完没了的,本小姐差点赶不回来了。”

她甩开长发,坐在镜台前,咬着一根银步摇,歪着脑袋开始给自己盘发。

“小姐,你还是别盘了,让我来吧。”侍女小青看了她一眼,哭丧着脸说,“今夜是要相看郎君的,可不能随意折腾几下就算了。”

姜葵于是放了手,任凭长发如水泻。镜中人的容颜如画,拢在如云雾般的乌黑长发间,那张脸显得越发小巧皎洁。腮上浅浅的一抹绯红,是诗词里说软玉温香的那种香。

侍女小青在背后梳头,她便对镜上妆。她上的妆极有技巧,随着手指流水般的动作,铜镜里生气勃勃的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泪光点点的病弱美人。

姜葵对这次的妆容十分满意。

她站起来,褪去箭衣,在小青的伺候下穿上一袭藕粉色的织锦长裙,挽着三两支银步摇白玉簪。她对着墙上的铜镜悠悠转了个身,作弱柳扶风之态,甚至还低低地咳嗽了几声。眸光含愁,娇喘微微,好一个姣花照水般的闺阁小姐。

“说起来,今夜要相看何人?”她忽然问。

“是……东宫太子,谢无恙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