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怜醒来时,天已大亮。
凤床垂着低低的纱帐,宽大又陌生。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想着起身。
只是稍一动,头又晕得厉害,他一个没站稳,重新跌回床上。
动静引来了外面的人。
“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脚步声匆匆忙忙的,夹带着哭腔。
竟是如意。
他慌张跑到跟前,双眼红通通的,满布着血丝,简直像一只小兔子。
“公子,都是奴不好。奴真笨,简直笨透了,险些就害了您。”他抹着眼角,“要不是陛下英明,奴真是万死也不足以赎罪了。”
顾怜看着他的模样,牵了牵唇角。
“说得这样怕人做什么,我这不是没事吗。”
“公子……”
“好了,替我更衣吧。”
他揉着额角,喘息了一声。
“那药性当真有些烈,如今身上还没有力气。”
如意小心扶了他起来,又打了水,替他洗漱梳头。
他一眼瞥见,妆台上男子用的发冠、发带,一应俱全,瞧着成色颇新,从前在其他君侍的头上,似乎也不曾见过。
随口就道:“陛下如此有趣,平日召人侍寝,还备着这些东西。”
如意一个没绷住,就笑了。
“哪儿啊,这都是特意为您备的。”
“为我?”
“是啊,苏总管说,未央宫从来没有这些东西的,还是昨夜里,让宫人连夜去库房里寻了来的,颇费了一番工夫呢。”
在他略微出神时,小侍人已经从铜镜里打量了他好几眼,抿着嘴。
“公子,怎么样啊?”
“什么?”
“就是昨夜……您一定累坏了吧,一会儿回了自己宫里,奴给您炖个红枣鸽子汤,好好补补血气。”
说话时,眼神闪闪烁烁的,脸颊都透着红,却又满溢着喜气。
顾怜怔了怔,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没有。”
“什么没有?”
“你所猜的事,不曾发生过。”
如意手中的梳子,就僵在了半空。
好一会儿,才掩去懊丧的神情,慌忙宽慰。
“没有也不打紧,定是陛下见您身上难受,不舍得呢。陛下待您,那是放在心尖上的好,不急在这一朝一夕。”
顾怜却只淡淡笑了一笑。
他又想起昨夜里,他身上难受得昏沉,骨子里像蓄了一团火,连呼吸都烫。他都跪在她身前,那样哀求了。
可她只是抽身而去,脚步之快,像是生怕沾上了什么似的。
其后,进来了两个不认识的侍人,左右挟住他,将一碗汤药一勺勺向他嘴里灌。
药苦得厉害,沿着下巴往下流。
他觉得,自己当时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丢人的。
好在,那药倒是管用,喝下后便觉得体内的燥热降下许多,昏昏沉沉的,竟也一觉到了天亮。
只是,许清焰待他,应当是无意的。
没有人的心尖上,会是那个样子的。
“到底是年轻,专爱说这些傻话。”他轻声道。
“公子,才不是呢。”
“在这个宫里,谁若拿真心出来,来日便当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了。”
他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和耳垂上那道细细的伤。
“陛下留我,是因为我母亲是安阳侯。她也明知道,我依附她只为活命。我与她,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可您昨夜为了陛下……”
“那是我多此一举。”
他平静地打断了如意的话,不顾小侍人急得跺脚,满脸不甘。
“也不必赖在未央宫了,走吧。”
然而,刚踏出寝殿,就被一名宫女拦住了。
对方毕恭毕敬,笑容可掬:“顾贵人请留步。”
“怎么说?”
“偏殿备了一桌早膳,都在炉子上用小火温着呢,还请您用了早膳再走。”
他微微一怔,只觉得很出乎意料。
但还是笑了笑:“多谢姑姑好意,不必劳烦了,我回昭阳宫用也是一样。”
不料对方的腰弯得更低了,眼角都笑出纹路来。
“这是陛下出门前,特意吩咐的,您就可怜可怜奴婢们,不要叫咱们回头挨训了。陛下还格外嘱咐了,说……”
“什么?”
“您昨夜损伤了身子,须得大补。”
“……”
坐到偏殿的膳桌前,顾怜盯着满桌菜色,嘴角止不住地颤了颤。
当归炖羊肉,四物乌鸡汤,黄芪烧老鸭,党参焖蹄花。
清一色的温补之物,只是让人看得眼前发晕。
如意倒是喜上眉梢,笑盈盈地就要替他盛汤布菜。
“公子,您瞧奴方才说什么来着?陛下心里是有您的,要不然,何至于费这样大一番心思。”
他只扶额苦笑,“谁家一大清早的吃这些?”
却听有脚步声从院子里来。
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看来今日身子是好了,有力气挑拣。”
一回头,就见许清焰站在门边。
一身玄色朝服,脸庞逆着光,似笑非笑。
如意何等乖觉,行了个礼,便默不作声地退到墙边去了,只留他不得不站在原地,想起昨夜情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相对。
许清焰进了屋,将他细细打量。
眼前的人神智清明,不再是胡作非为的模样。
只是脸色稍白,大约是那情药性烈,其后又用寒凉之药强压了下去,多少有些伤身子。
要不然,她也不叫人特意备这些药膳。
她扫了一眼桌上的大锅小盅。
“不合口味?”
“怎么会。”
顾怜低着头,如往日一般柔顺。
但她瞧在眼里,总觉得哪里不太得劲。
她皱了皱眉,拣了桌边一碟牛乳银丝卷,推到他面前。
“那些不爱吃就罢了。这个是甜的,又软,大约合你们男子的喜好。”
面前的人轻轻抬了抬眼,又飞快地垂下去。
“臣侍自己来就好,如何敢让您劳动。”
“……”
这一下她确定了,顾怜今日果真不对。
这狐狸托胎似的人,平时虽也有八百个小心思,说话却不是这般模样。
怎么了?难道昨夜中一回药,把性子也改了?
大约是自己也觉得,如此不太像个样子,顾怜沉默片刻,还是取了一副碗筷,放在她面前。
“您刚下早朝,若是不嫌弃,再一同吃一些吧。”
许清焰没忍住,一下笑出声来。
“早朝?你看看外面的太阳多高了。”
“臣侍……”
“朕下了朝,又与几名大臣议了两个时辰的事,才回来。”
她看着眼前人陡然红起来的脸,破天荒地温言宽慰了一句。
“无妨,你昨夜折腾得辛苦,能多睡一会儿也是好事。嗯,这个马蹄糕味道还行。”
她从不曾与后宫君侍单独用膳。
吃饭么,眼前摆着一个曲意逢迎的男人,小心地察言观色,一会儿给她夹这个,一会儿同她说那个,没的败了胃口。
不过今日往他面前一坐,仿佛倒也不很坏。
顾怜大约是发现自己起得晚,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说话,只埋头喝如意先前替他盛的那碗汤。
只是喝着喝着,忽地眉头一皱,似乎隐忍难言。
“又怎么了?”许清焰抬眉问。
这人挣扎片刻,以袖掩口,轻轻吐出一块东西。
是姜。
炖得久了,装成一副肉的模样,专等着给人下绊子。
许清焰瞧着他眉眼紧皱,嘴角紧抿的样子,只觉得有些有趣,也没多想,就伸了筷子过去,从他勺子里将姜夹走,扔掉。
“别……”
顾怜想躲的,没躲掉。
只听她闲闲玩笑:“要不要朕回头,把厨子给罚了?”
他眨了眨眼,没说话。
只是握着汤匙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想什么呢?”许清焰斜眼看他。
“您如此待臣侍,臣侍心中不安。”
“少来这些。”她自己吃了一筷子菜,“朕怎么待人,你不用管。”
听起来,口气并算不上好。
虽然这样想古怪得很,但见过了他昨夜里没大没小的样子,再看他此刻反常地恭敬,又生疏,忽然就觉得心里气不顺了。
面前的人却多瞥了她两眼。
“您当真要待臣侍这样好吗?”
“怎么了?”
“那……便多谢妻主了。”
“咳。”
许清焰刚吃的一口菜,险些将自己呛着。
她用难掩惊愕的神色,望着这人,耳根却不由自主地烫了一烫。
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新君,后宫的男人们称不上她的夫郎,只是臣。
妻主,这两个字,确是没有人唤过她。
顾怜瞧着她的模样,才扑哧一声笑出来。眼里亮晶晶的,仿佛有什么郁结之气一扫而空。
“是您自己说的,可不能怪臣侍。”
“朕说什么了?”
“您昨夜说,不许喊您陛下。”
“……”
许清焰让他闹得,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只能连连摇头,作势将筷子一拍。
“朕看你药性退了,还是无法无天。”
“您是要责罚臣侍吗?”
“看在你昨夜护驾有功的份上,先记着,往后再说。”
她哼了一声,往他碗里丢了一枚南瓜饼。
“吃了,朕就不和你计较。”
糯米的小饼,金黄可爱,圆咕隆咚地滚落进碗里。
这人低头看了看,像是屏了一口气,思量片刻,睫毛轻眨了眨。
“臣侍可以居功斗胆,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
“妻主昨夜,睡在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