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许清焰所料,在顾怜迁到昭阳宫后,着实过了一阵太平日子。
宫中不知她用意,皆道这位顾贵人,实在手段了得,不但从为先帝殉葬的队伍中,生生捡了一条命回来,还能在短短两日间,狐媚得当今陛下将他挪到距未央宫最近的住处。
委实是近水楼台,无上荣宠。
据说太后为此,也颇发了一通牢骚,道是实在太不像个样子。
而许清焰自己,倒并不在意。
即便两宫只隔百余步路,她也不常见顾怜,大多数时候,只将他一个人丢在那里静静待着。
反正她此举,不过是为了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免得他不明不白地死了而已。
她有许多正事要忙。
狐狸尾巴总在跟前绕啊绕的,容易迷了人眼,还是避避开的好。
一转眼,就到了清明。
这是先帝宾天后的第一个清明,故而办得格外郑重,不但许清焰要携着后宫君侍,陪着太后一同前往太庙祭拜,就连分封各地的诸王,也要齐聚回京。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太庙。
过琉璃门,入享殿。
许清焰接过礼官奉上的香,刚要诚心祝祷,告祭祖先,却听身旁传来一个透着威仪的声音。
“且慢,此人为何在这里?”
她一怔,回过身,便见太后满脸冷淡,直直望着人群中某处。
那里站着她的后宫君侍。
她的后宫人原本也少,又向来得太后照拂。唯独一个顾怜,孤零零地站在其中,分外扎眼。
任谁也知道说的是他。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止不住地落在他身上。
即便再如何收敛,那些或好奇,或看戏的眼神,仍旧明晃晃的,如针扎一般。
而顾怜只低着头,一动不动。
“先帝周年未满,尸骨未寒。”
太后脸绷得紧紧的,唇角抿成一线。
“有些领受了先帝的恩情,却薄情寡义的人,不配在这殿中祭她。”
四周尴尬已极。
有知晓内情的,自是垂首而立,不敢言语。
但另一些远离宫闱的,不明所以,便忍不住窃窃私语,左右打听,都想知道这位看似柔柔弱弱的小郎君,究竟是做了什么,以至于使太后当众发难。
一片耳语声中,顾怜只沉默地望着地上青砖。
纤细的身形,在为大典而穿的礼服之下,单薄得有些可怜。
许清焰终究低低叹了一口气。
太后先前允过他的事的。
今日在人前对他发难,一来是思及先帝,触景伤情,另一面,恐怕也是因为她授意迁宫的举动,令太后对他尤为不满。
“父君。”她低声道,“还请不要在此处申斥他。”
“皇儿是在维护他吗?”
“诸王面前,若是声张起来,恐怕有伤皇家体面,也扰了列祖列宗清静。”
她小心觑着太后神色。
“此事皆因儿臣任性而起,父君回宫后大可责骂,儿臣绝无怨言。”
太后盯了她几眼,即便面色仍是不悦,却终究不曾再说什么。
她一使眼色,苏长安立即会意,转身便引着顾怜,避过人群,一路由侧门出去。
一直走到后院里,才拱一拱手。
“委屈顾贵人了。”她道,“您且在此处歇一歇吧,便不必再往前头去了。待到回銮的时候,奴婢自会来接您的。”
大约是怕他心里有想头,还额外补了一句。
“奴婢说句多嘴的话,陛下到底还是心疼您的。”
顾怜只淡淡笑了一下。
“陛下仁心,我如何不知。多谢姑姑了。”
众人皆在前面享殿里。
他独自走在空阔的院子里,望着几棵苍翠高大的松柏,倒也怡然自得。
只是身边的如意,实在委屈得厉害。
“公子,这也太欺负人了。”
少年瘪着嘴,泪汪汪的。
“要是不想见您,大可以不叫咱们来就是了,做什么非要当众落您的脸面。还以为入了宫,便不必受那等闲气了,没想到比从前在家时还难受。”
顾怜立刻伸手掩他嘴。
“胡说什么,还想要命吗?”
“这会儿没人听见的。”
“你是真要害死你家公子吗?”
“没有!奴,奴错了,再不敢了。”
见少年怕得要哭了,他才放缓了声调。
“如意,你记住。在这个宫里,但凡是你以为不会让旁人听见的话,就表明它压根不该说,只该烂在肚子里。”
“你又如何会以为,宫中的日子能比府里好过?”
他微微一扬唇角,笑得有些嘲讽。
“母亲送我入宫,难道是为了让我过好日子吗?”
“公子,奴不该提的,您别伤心。”如意满脸懊恼。
他只望着殿顶上的琉璃瓦。
“无妨的,我早就不会伤心了。”
“公子……”
“你不必为我担心。这宫里人前人后,是如何说我,我又岂能不知。但我若是知廉耻,守德行,那我今日便不会在这里挨训,而是早早地躺进棺木,被塞进皇陵了。”
他对如意笑着,目光柔和。
“太后不过斥我几句,不痛不痒的,难道能损一块皮肉吗?”
……
前院渐渐响起了人声。
想来是祭祀结束,太后年迈体乏,要在此处稍事休息,再行回宫。其余人等也借此机会活泛筋骨。
他看见有人三五成群,在廊下闲谈。
“方才不是说口渴吗?”他对如意道,“正好,你去宫人那处讨口水喝吧。”
如意舔舔嘴唇,眼神露着怯。
“能行吗?”
“怕什么?”
他莞尔一笑,竟透着几分顽皮。
“太后训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只管脸皮厚些,旁人还能吃了你呀?”
“那奴替公子也讨一碗来。”
“这便不必了,万一让人瞧见了,又有话说。”
他用安慰般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小侍人,“我不渴,去吧。”
直到目送那个背影走远了,才无声叹了一口气。
跟着他这个主子,处处受人冷眼,若是连口水都喝不上,真是怪可怜见儿的。
眼见得往后院来的人多了,他也不愿让人撞见了,两相不自在,便退到近旁一处屋檐下,只盼躲个清静。
却听身侧忽然有人说话。
“我若是顾贵人,便不会往这里站。”
一回头,是一张有过几面之缘的脸孔。
萧暮雨。
传闻他从前是太后身边的侍人,因貌美柔顺,被赐给了许清焰做司帐郎君,也就是,教导皇女初通人事的男子。
在她继承大统后,他便被封了位份,成了正经的后宫君侍。
他出身低,却因着这一层关系,颇受厚待,平日里也是个安静性子,与顾怜更是从不曾多话。
顾怜对他的出现,确是有些诧异。
“见过萧昭仪。”他行了个礼,“不知此话怎讲?”
萧暮雨仰起头,向他身后的配殿中看去。
“你知道这里面,摆的是什么吗?”
殿宇幽深,窗上都糊着厚棉纸,且闭得紧,比活人住的地方要阴暗许多。
顾怜看了看那些林立的,高高低低的木牌,不由笑了一笑。
“左不过是牌位。太庙里还能有旁的什么。”
“是历代殉葬君侍的牌位。”
“……”
在他短暂的失语中,对方微微弯起嘴角。
“你说,这世间事有没有意思。文臣武将,拼了命地建功立业,一生最大的褒奖,便是配享太庙。而殉葬的男子,只消一条白绫,牌位便能摆进这里了。”
他声音淡淡的:“顾贵人,你原本也该在此处的。”
顾怜在满殿牌位的凝视中,身上忽地有些生凉。
“萧昭仪是何意?”
“没什么,只是有些羡慕你罢了。”
对方看了他一眼,竟是转身要走。
“我大约是没有这般心气的。”
“……”
一直到他走远了,顾怜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用意。
是真心话,还是挖苦?
他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是羡慕他青春正好,便被送到病重将死的老皇帝身边。还是羡慕他苟且偷生,走到哪里都让人戳着脊梁骨指摘。
萧暮雨年纪既轻,又得厚待,想要为许清焰诞下一女半儿,也不是难事。
不至于这样早便担忧殉葬一事吧。
他摇头笑了笑,忽而一步踏进了眼前的配殿。
殿中牌位不知几何,入眼阴森。
他却像觉不出晦气一般,竟伸手轻轻抚过那些落了薄灰的牌位,俯身去看上面的文字。
殉葬的男子,都会被追封生前不敢想象的高位,且极尽美谥。但其后只跟随着一个冷冰冰的姓氏,全然不知其为何人。
他……原本也该在这里吗?
一愣神间,却听窗外竟传来交谈声。
是两个女子。
“殿下,此处供奉的是殉葬君侍,无人会来祭拜,应当不至于隔墙有耳。”
“有事快禀。”
“我们已经将御膳房的人打点好了,今夜的药会搁在陛下的酒中,还望那一边机敏一些,不要错失良机。”
“知道了,本王会命人去知会。”
二人的声音不大,却隔着窗子,分明地传进寂静的配殿里。
听得顾怜心忽然向下一坠。
她们……要对许清焰做什么?
他下意识地倒退了半步,却忘了身后便是供桌。
宽大的衣袖,将牌位扫落了一地,其声如骤雨,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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