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如许清焰所料,在顾怜迁到昭阳宫后,着实过了一阵太平日子。

宫中不知她用意,皆道这位顾贵人,实在手段了得,不但从为先帝殉葬的队伍中,生生捡了一条命回来,还能在短短两日间,狐媚得当今陛下将他挪到距未央宫最近的住处。

委实是近水楼台,无上荣宠。

据说太后为此,也颇发了一通牢骚,道是实在太不像个样子。

而许清焰自己,倒并不在意。

即便两宫只隔百余步路,她也不常见顾怜,大多数时候,只将他一个人丢在那里静静待着。

反正她此举,不过是为了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免得他不明不白地死了而已。

她有许多正事要忙。

狐狸尾巴总在跟前绕啊绕的,容易迷了人眼,还是避避开的好。

一转眼,就到了清明。

这是先帝宾天后的第一个清明,故而办得格外郑重,不但许清焰要携着后宫君侍,陪着太后一同前往太庙祭拜,就连分封各地的诸王,也要齐聚回京。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太庙。

过琉璃门,入享殿。

许清焰接过礼官奉上的香,刚要诚心祝祷,告祭祖先,却听身旁传来一个透着威仪的声音。

“且慢,此人为何在这里?”

她一怔,回过身,便见太后满脸冷淡,直直望着人群中某处。

那里站着她的后宫君侍。

她的后宫人原本也少,又向来得太后照拂。唯独一个顾怜,孤零零地站在其中,分外扎眼。

任谁也知道说的是他。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止不住地落在他身上。

即便再如何收敛,那些或好奇,或看戏的眼神,仍旧明晃晃的,如针扎一般。

而顾怜只低着头,一动不动。

“先帝周年未满,尸骨未寒。”

太后脸绷得紧紧的,唇角抿成一线。

“有些领受了先帝的恩情,却薄情寡义的人,不配在这殿中祭她。”

四周尴尬已极。

有知晓内情的,自是垂首而立,不敢言语。

但另一些远离宫闱的,不明所以,便忍不住窃窃私语,左右打听,都想知道这位看似柔柔弱弱的小郎君,究竟是做了什么,以至于使太后当众发难。

一片耳语声中,顾怜只沉默地望着地上青砖。

纤细的身形,在为大典而穿的礼服之下,单薄得有些可怜。

许清焰终究低低叹了一口气。

太后先前允过他的事的。

今日在人前对他发难,一来是思及先帝,触景伤情,另一面,恐怕也是因为她授意迁宫的举动,令太后对他尤为不满。

“父君。”她低声道,“还请不要在此处申斥他。”

“皇儿是在维护他吗?”

“诸王面前,若是声张起来,恐怕有伤皇家体面,也扰了列祖列宗清静。”

她小心觑着太后神色。

“此事皆因儿臣任性而起,父君回宫后大可责骂,儿臣绝无怨言。”

太后盯了她几眼,即便面色仍是不悦,却终究不曾再说什么。

她一使眼色,苏长安立即会意,转身便引着顾怜,避过人群,一路由侧门出去。

一直走到后院里,才拱一拱手。

“委屈顾贵人了。”她道,“您且在此处歇一歇吧,便不必再往前头去了。待到回銮的时候,奴婢自会来接您的。”

大约是怕他心里有想头,还额外补了一句。

“奴婢说句多嘴的话,陛下到底还是心疼您的。”

顾怜只淡淡笑了一下。

“陛下仁心,我如何不知。多谢姑姑了。”

众人皆在前面享殿里。

他独自走在空阔的院子里,望着几棵苍翠高大的松柏,倒也怡然自得。

只是身边的如意,实在委屈得厉害。

“公子,这也太欺负人了。”

少年瘪着嘴,泪汪汪的。

“要是不想见您,大可以不叫咱们来就是了,做什么非要当众落您的脸面。还以为入了宫,便不必受那等闲气了,没想到比从前在家时还难受。”

顾怜立刻伸手掩他嘴。

“胡说什么,还想要命吗?”

“这会儿没人听见的。”

“你是真要害死你家公子吗?”

“没有!奴,奴错了,再不敢了。”

见少年怕得要哭了,他才放缓了声调。

“如意,你记住。在这个宫里,但凡是你以为不会让旁人听见的话,就表明它压根不该说,只该烂在肚子里。”

“你又如何会以为,宫中的日子能比府里好过?”

他微微一扬唇角,笑得有些嘲讽。

“母亲送我入宫,难道是为了让我过好日子吗?”

“公子,奴不该提的,您别伤心。”如意满脸懊恼。

他只望着殿顶上的琉璃瓦。

“无妨的,我早就不会伤心了。”

“公子……”

“你不必为我担心。这宫里人前人后,是如何说我,我又岂能不知。但我若是知廉耻,守德行,那我今日便不会在这里挨训,而是早早地躺进棺木,被塞进皇陵了。”

他对如意笑着,目光柔和。

“太后不过斥我几句,不痛不痒的,难道能损一块皮肉吗?”

……

前院渐渐响起了人声。

想来是祭祀结束,太后年迈体乏,要在此处稍事休息,再行回宫。其余人等也借此机会活泛筋骨。

他看见有人三五成群,在廊下闲谈。

“方才不是说口渴吗?”他对如意道,“正好,你去宫人那处讨口水喝吧。”

如意舔舔嘴唇,眼神露着怯。

“能行吗?”

“怕什么?”

他莞尔一笑,竟透着几分顽皮。

“太后训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只管脸皮厚些,旁人还能吃了你呀?”

“那奴替公子也讨一碗来。”

“这便不必了,万一让人瞧见了,又有话说。”

他用安慰般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小侍人,“我不渴,去吧。”

直到目送那个背影走远了,才无声叹了一口气。

跟着他这个主子,处处受人冷眼,若是连口水都喝不上,真是怪可怜见儿的。

眼见得往后院来的人多了,他也不愿让人撞见了,两相不自在,便退到近旁一处屋檐下,只盼躲个清静。

却听身侧忽然有人说话。

“我若是顾贵人,便不会往这里站。”

一回头,是一张有过几面之缘的脸孔。

萧暮雨。

传闻他从前是太后身边的侍人,因貌美柔顺,被赐给了许清焰做司帐郎君,也就是,教导皇女初通人事的男子。

在她继承大统后,他便被封了位份,成了正经的后宫君侍。

他出身低,却因着这一层关系,颇受厚待,平日里也是个安静性子,与顾怜更是从不曾多话。

顾怜对他的出现,确是有些诧异。

“见过萧昭仪。”他行了个礼,“不知此话怎讲?”

萧暮雨仰起头,向他身后的配殿中看去。

“你知道这里面,摆的是什么吗?”

殿宇幽深,窗上都糊着厚棉纸,且闭得紧,比活人住的地方要阴暗许多。

顾怜看了看那些林立的,高高低低的木牌,不由笑了一笑。

“左不过是牌位。太庙里还能有旁的什么。”

“是历代殉葬君侍的牌位。”

“……”

在他短暂的失语中,对方微微弯起嘴角。

“你说,这世间事有没有意思。文臣武将,拼了命地建功立业,一生最大的褒奖,便是配享太庙。而殉葬的男子,只消一条白绫,牌位便能摆进这里了。”

他声音淡淡的:“顾贵人,你原本也该在此处的。”

顾怜在满殿牌位的凝视中,身上忽地有些生凉。

“萧昭仪是何意?”

“没什么,只是有些羡慕你罢了。”

对方看了他一眼,竟是转身要走。

“我大约是没有这般心气的。”

“……”

一直到他走远了,顾怜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用意。

是真心话,还是挖苦?

他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是羡慕他青春正好,便被送到病重将死的老皇帝身边。还是羡慕他苟且偷生,走到哪里都让人戳着脊梁骨指摘。

萧暮雨年纪既轻,又得厚待,想要为许清焰诞下一女半儿,也不是难事。

不至于这样早便担忧殉葬一事吧。

他摇头笑了笑,忽而一步踏进了眼前的配殿。

殿中牌位不知几何,入眼阴森。

他却像觉不出晦气一般,竟伸手轻轻抚过那些落了薄灰的牌位,俯身去看上面的文字。

殉葬的男子,都会被追封生前不敢想象的高位,且极尽美谥。但其后只跟随着一个冷冰冰的姓氏,全然不知其为何人。

他……原本也该在这里吗?

一愣神间,却听窗外竟传来交谈声。

是两个女子。

“殿下,此处供奉的是殉葬君侍,无人会来祭拜,应当不至于隔墙有耳。”

“有事快禀。”

“我们已经将御膳房的人打点好了,今夜的药会搁在陛下的酒中,还望那一边机敏一些,不要错失良机。”

“知道了,本王会命人去知会。”

二人的声音不大,却隔着窗子,分明地传进寂静的配殿里。

听得顾怜心忽然向下一坠。

她们……要对许清焰做什么?

他下意识地倒退了半步,却忘了身后便是供桌。

宽大的衣袖,将牌位扫落了一地,其声如骤雨,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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