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声音清越如金石相击,语气平静淡漠。
卫兵提着刀,战战兢兢,等了一瞬不见天子避讳,只得小心注意鲜血不要溅太多。
先剁了手,再用马鞭,把这贼寇的脸抽烂,直抽得血肉模糊。
吴章收着呼吸,呈上干净的巾帕,“陛下请用。”
贺麒麟接过,擦着手上的血渍,“城西李记尚有一名同伙,五日内你们做出全城严查的样子,五日后寻个由头,宽松了城门防守,不动声色把他放出去。把周勉叫进来。”
吴章应声记下,等军司马周勉随驾进了客舍,才有空擦擦鬓角的汗,喘了口气。
院子打扫干净,卫兵才敢放下遮着小七殿下眼睛的手。
焦灼不安却丝毫没有减少。
怀里的小婴儿哭声不大,眼泪却流得汹,跟那屋檐下的雨幕没什么分别,小身体因为压着声音,一抽一抽地打着嗝,好像有许多许多的伤心,许多许多的不如意,在这一刻全部都化成了眼泪。
脸红肿着,却似乎并不觉得痛,看着陛下,连呼吸都不会了似的,只是哭。
卫兵在临朔城里负责打拐,见多了这样的场景,小声安慰,“小七殿下不哭了哦,打你的人,陛下已经惩罚他了,再也不会吓唬你了。”
贺酒眼泪却流得更凶,看着仙女妈妈的背影,在心里记下。
重生后的第一天,天气晴朗,春天的太阳不太热,微风里只觉得很暖,仙女妈妈教训了打她耳光的臭虫。
这是第一次,她像垃圾一样的人生中,漫长的十二年里,第一次,有人为她出头。
要纪念的一天。
贺酒努力憋住眼泪。
县令林子午领着两名府医疾步进来,匆匆行礼,“快给小殿下看看。”
他路过外头的店铺,顺手拿了两个拨浪鼓,也算有个哄孩子的工具,府医看伤时,就拿出来摇晃着,咚咚咚企图吸引小殿下们的注意。
不过小八殿下还不清醒,小七殿下只管往陛下的背影看,水汪汪的圆眼睛里都是憧憬孺慕,对拨浪鼓是一点也不感兴趣。
林子午摇了一会儿,嗐了一声,自个收起来了。
府医各看一个,给小七殿下把脉的老军医脸色大变,林子午心提到了嗓子眼,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老军医换手连把了四次,又让另一名医师来看。
见对方也是面有凝重忐忑,老军医就明白了,朝林子午躬身道,“回禀大人,小七殿下吃的迷药反而重一些,需要配些重药,劳烦林大人先给小七殿下抹一点凉膏,臣等先去回禀陛下。”
看着客舍,虽有畏惧惊恐,却是不敢隐瞒的,两人对视一眼,定定神急忙往客舍走去,屋外叩首求见。
林子午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心里坠坠,却也不表露在脸上,只洗干净手,给小七殿下上药,按道理这药抹着会有些刺痛的,小殿下却不哭不闹,真是稀奇。
贺酒并不觉得痛,非但不觉得痛,还觉得这里很漂亮。
干枯后又发芽的树木很漂亮,木头做的房子很漂亮,风和云都很漂亮。
总之,心里的小人已经开始翻跟头,到处打滚了。
不知道在妈妈怀里打滚会有多幸福!
刚才被仙女妈妈抱住的时候,脑袋空白了,都没来得及好好回味。
呜!
看见仙女妈妈从里面出来,贺酒不自觉就屏住了呼吸,也屏住了心跳,等妈妈从身边过去,才又往妈妈的方向望去。
很快她也被抱着转身,远远跟在了仙女妈妈后头。
威风肃正的铁甲卫兵叩首行礼,还有穿着官服的叔叔阿姨们,对仙女妈妈都很恭敬。
称呼仙女妈妈为陛下!
贺酒扒拉着自己的脑袋,后知后觉,震惊得眼冒金星。
陛下,是古代史书上对皇帝的特定称呼!
仙女妈妈竟然是皇帝!
难怪那两个臭虫那么怕仙女妈妈。
仙女妈妈这样厉害的吗?
要知道史书记载上,上古时代只出过十三位女皇帝,可见做女皇帝是怎样的艰难,妈妈竟然是皇帝!
贺酒被抱上马车,依旧很激动,过了一会儿又很困惑。
是她想错了吗,这里所有人都称呼她为小皇子。
那两个臭虫也说是儿子。
可她洗澡时就发现自己是女孩了,她读过一架子的历史书,知道女孩是公主,女君,男孩是皇子。
为什么?
她被当成了男孩子。
贺酒心跳砰砰砰的。
行宫离得不算远,但午后太阳烈,可不敢让两位小殿下晒着了,参事吴章和长吏王成分别抱着小殿下,小心坐下。
小八殿下昏睡着也就算了,稀奇的是小七殿下,被抱着不哭不闹的。
准备得急,只有简单味白的米糊糊,也努力吃。
带着实在是轻松,叫他们提着的心都放松不少,王成赞道,“听闻前头五位皇子,无一不是聪慧的,看看小七殿下就知道了。”
吴章学山里的牛叫,哄两个小婴儿睡觉,对同僚的话只笑不语。
午间林县令伴驾,他也不闲着,立刻去把告老还乡的东阳侯请来了,打听了许多京城的事。
东阳侯已经过了花甲的年纪,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辛密,说陛下年幼时潜龙在舅父江家,当时一代权臣江兖就说过,可惜不是男儿身。
天下文库武库尽归江门,陛下那时年不过六岁,看起这些书来已不在话下。
几位小殿下是陛下的子嗣,自然一个赛一个的聪慧。
吴章看着小婴儿圆丢丢的眼睛,倒是懊恼,“要是小皇子再大一点就好了,我家宝贝囡囡可是白胖可人的紧,倒可以给小皇子做个伴的。”
王成嗤笑,“大白天发什么梦,还想把孙女嫁给小七殿下,你家囡囡是可爱,可是小七殿下才多大?”
吴章咳咳咳,“做个梦还不行么?咱们一辈子能见一次皇子,已经是烧高香了。”
贺酒听了,不由自主在心里揣起了手,看,吴爷爷说要把孙女嫁给他!
全世界都把她当小皇子!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被当成了男孩子,但无疑这辈子是幸运的!
如果是女孩,也许仙女妈妈根本不会救她……
心脏有一点发闷,但很快被阳光取代,她是真实被仙女妈妈抱住的,仙女妈妈抱着她的温度留在了心里,她不能失去,想紧紧抓住。
贺酒轻轻呼呼着,现在她就是男孩子,她要当男孩子。
想起李清阿姨,精神又紧绷起来,李清阿姨给她洗过澡,肯定知道她是女孩子!
等李清阿姨见过仙女妈妈,她女孩子的身份不就曝光了。
甚至不需要见到仙女妈妈,只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仙女妈妈迟早会知道的。
贺酒急了,急得头晕目眩,越想越急,身体出汗把襁褓打湿,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现在的身体好弱,似乎比上辈子还要弱的样子。
并且被裹在襁褓里,想爬下车去阻止李清阿姨都不能。
王成刚要问小七殿下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外头就传来了马匹的嘶鸣声。
马车也缓缓停下了。
府衙里的小吏奔下马来,给两位殿下请安,才又呈上县令的信令,“林大人差小臣立刻送来给二位大人。”
吴章接过来看完,懵了一会儿,王成接过去看,再看回头看看襁褓里的两个小婴儿,也是怔愣。
贺酒暂时被放在被褥上,但时刻关注着动静,看见吴叔叔王叔叔变了神色,心脏也跟着揪紧了,难道李清阿姨已经将她是女孩子的事告诉大家了吗?
管生命的老天爷,难道只让她幸福这么一会会儿吗。
她是女孩,小八弟弟是男孩,她只有重复上辈子命运的份儿了。
是永远黑暗的小阁楼,永远跟她无关的欢笑热闹,永远的厌恶,永远被远远地抛在阴影里。
像被抽干气的轮胎,一下子瘪下去,一点支棱的力气都没有了。
贺酒尽量努力想振作,却是连像刚醒来那会儿,想把自己当成石头,和尚都不能了。
心里只有被妈妈抱住时的情形,越想身体越沉,沉入海底,沉入深海,看不见一点光。
好累,好累。
王成先发现了小七殿下的异常,慌忙抱起来,“小七殿下,您怎么了?”
吴章疾步上前,只见小婴儿呼吸微弱,脸色苍白暗淡,襁褓外两只小手臂像面条一样,软绵绵垂着,眼睛还睁着,但没了一点光,压根不像刚才小脸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的样子。
吴章急了,“快请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