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周在几番试探后,终于彻底放下了对刘晞的戒心,开始将一些不重要的小事交给她处理。
这些被交到刘晞手中的事情,无一例外都完成得漂亮极了。她处于一众目不识丁的太平道教徒之间,简直比鹤立鸡群的效果还要明显。
再加上她的有意逢迎,没过几天,唐周就把刘晞当成了不可缺少的左右手,俨然一派亲之重之用之爱之的样子。
而刘晞也在唐周身边得到了想要的消息——从她这些天接触的人和物来看,太平道诸人已然是举事前的节奏了。
眼前这位唐周,应该就是张角派到雒阳来联系各方的接头人了。
令刘晞有些吃惊的是,太平道不仅信徒众多,在宫中竟也有相互接应的线人!
刚刚离开的那两个人,虽然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但刘晞还是通过他们的声音猜出了两人的身份——内侍。
刘宏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宫廷,想必已经被侵蚀了个干净吧,刘晞如是想道。
“如何?”唐周送走那两个藏头露尾的内侍后,忽而望向刘晞,朗声问道。
“先生英姿勃发,神采四溢,不禁令人叹服。”
唐周对她这张口就来的恭维话十分受用,摸摸胡须,仿佛自己真成了受人尊敬的万人之师,在考校学生,“近日见了如此多的人物,可曾有什么感悟?”
“这……”刘晞露出些犹疑的神色。
“何故犹犹豫豫,做此小儿女情态?”唐周觑她一眼,颇为自得地说道。
“先生容禀,我只是在担心……我们太平道信徒人数如此庞大,会不会引起朝廷的警觉?万一……”
唐周放声大笑,“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无需庸人自扰,朝廷那帮蛀虫是不会察觉到我们的。”
“那帮高高在上的公卿贵人,眼睛里只有浮华糜丽的金银珠宝,哪会注意到我们这些烂泥里的尘埃?”他笑得讽刺极了,嘶哑的声音在昏黄的烛火中拉成了长长的调子。
其实,朝堂上还是有人注意到太平道的。据刘晞所知,故太尉杨赐、侍御史刘陶都上过讽谏的奏疏,只可惜皇帝不仅不以为意,还认为太平道“劝人向善”的教义有利于教化百姓。
“原是如此,小子受教了。”
唐周如今对她观感甚好,便有意向她透露些信息,悠悠然道:“况且,连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也愿意为我们兜底呢。”
皇帝身边的红人?那起码也该是中常侍级别了,就不知刚刚那两个内侍背后站的究竟是谁了。
说来也好笑,皇帝千般纵容、百般喜爱的中常侍里头,竟然出了太平道的内应。
这些贫苦百姓信奉太平道,多半是因为四处流离、走投无路,可中常侍在朝中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日子过得这么舒心了,他们竟也舍得这滔天富贵,联合太平道造刘宏的反——可见刘宏这皇帝是真的不太行。
“这……果真?万一事情败露了,这可是勾结禁中的大罪啊,会……会除族的……”她刻意表现出来的惊讶与怯懦,果然让唐周生出了不悦。
“何可怯也?若是天要灭我等,我们换一个苍天便是!”
唐周目光如炬,大笑道:“在大贤良师的指点下,太平道教徒逾数十万,信众遍布各州之地。青、徐、幽、冀、荆、扬、兖、豫,九州天下,无有不应。”
“只待大贤良师举臂一呼,我们便可改换日月,再立朗朗苍天!”
唐周说完便觉得有些后悔。
这些东西本来不该告诉这么早告诉这小子的,但他被刘晞的样子一激,就跟中邪似的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他心思一转,开始用他那冷若寒潭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少年——只要这小子稍微露出一点异色,哪怕一点,他也要让外面的信众将其斩草除根。
大事在即,可由不得半点差错!要怪就只能怪他时运不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刘晞,没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好在刘晞没让她失望。这小子只是初初听闻后有些吃惊,紧接着,脸上的神情便越来越坚毅。
“天子无道,朝廷昏庸!我愿誓死追随大贤良师、追随先生,彻底颠覆了这腌臜的天下!”
少年忽然又红了眼睛,哽咽道:“如此,先父在天之灵,应当能彻底安息了。先生,我与你说,我的阿父对我十分爱怜,常常……”
唐周心中绷紧的弦是松了下来,可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不耐烦——毕竟,应该没有人愿意被个死小子扯着衣袖,听他讲一些父子相处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唐周见她哭得实在可怜,一时竟也不好赶人离开,直到月上中天之时,他才抓准时机,寻了个借口赶人离开。
“叨扰先生了,小子这就告退。”
唐周在心中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时辰也不早了,早些……”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就忽然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一个手刃将人劈倒的刘晞微微一笑,唤来藏在暗处的公主府侍卫,“将人送到公主府时,动静记得小些,务必不能泄露了行迹。”
“唯。”
刘晞留在室内,继续做出有人交谈的假象,约摸一刻钟之后,她才推开房门,面无表情地交代周围的太平道信众,道:
“更深露重,唐先生已经歇下了。尔等无事不得打扰。”
众人不疑有他,皆喏喏称是。
唐周初初睁开眼醒来时,脑中尚且还有些迷糊,以为自己还处在太平道那个破破烂烂的据点。
可等他看清头上宏伟的朱梁、周围整洁的厅堂,刚刚的茫然瞬间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剧烈地挣扎起来,又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俱已被粗糙的绳子捆住,全身都动弹不得。
他艰难地站起身,正要开始破口大骂,却又被旁边凶神恶煞的侍卫踹了一脚,狼狈地跪了下去。
有道声音居高临下地传了过来,“唐周,你阴怀叛逆,意图谋反,该当何罪?”
唐周立马循声望去,这才发现那重重的锦帘之后,竟还坐着个人!
因为有帘幕遮挡,他没看清那人的容貌,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人身后的翠鸟屏风,以及她身旁的青铜连枝灯。
“哪来的鼠辈,这般藏头露尾,是不敢见我吗?”他面儿上毫不露怯地破口大骂,可心里却实打实地感到害怕——为这未知的环境,和未知的帘后之人。
“你出自济南,家□□有七口人,堂上椿萱并茂,膝下儿女双全,家中还有个灵秀可爱的姊妹。”
刘晞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口茶,淡淡问道:“是也不是?”
“你到底是谁?你这鼠辈,到底想干什么?”唐周越听越是心惊,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本宫封号万年,乃是当今汉室长公主。”
杯盖与杯身相遇,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煞是好听,却让底下的唐周心惊胆颤,“听说你在雒阳四处联系太平道信徒,意图跟从张角谋逆?我恰巧对此有些兴趣,你想与我说说个中细节吗?”
“狗贼休想!我是不会背叛老师的!”
“那可真是遗憾啊。”刘晞嘴上说着遗憾,可话里却没有半点儿遗憾的意味。
她云淡风轻地坐在那儿,温和地说道:“我原本还想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呢。”
她放下茶盏,轻轻笑了一声。
“太平道教徒共分三十六方,大方逾万人,小方六七千人。但除却张角三兄弟,稍稍还能入眼的渠帅也就只剩颍川波才、魏郡马元义、南阳张曼成以及管亥、黄邵、何仪几人了。”
“难不成,你真以为靠宫中那几个贪婪无能的中常侍,便能成大事?”
她的语气始终平平淡淡,可唐周却再不敢等闲视之了!
——这位公主对太平道诸事,竟了如指掌!自己说与不说,结果竟好似没有任何区别。
“你家境还算富裕,并不需要靠太平道的接济谋身,但你依然拜在了张角门下。”刘晞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尖敲着桌案,笑着问道:
“是觉得太平道前景不错,想借此谋个光明的前程?真可惜啊,你这个大弟子似乎并不受你老师的看重呢。”
唐周陡然暴怒,不管不顾地想挣开绳索,向那位喋喋不休的公主扑过去。
周围负责守卫的侍从没料到这人还有暴起伤人的力气,都吓了一大跳,连忙亮出刀剑,将唐周团团围起来。
但上首的刘晞依旧神色自若,不动如山。她身处闹剧之中,却像极了游离于世俗之外的仙人,悲悯又无奈地俯瞰着台下的丑角。
“唉,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如此激愤。”她扬手挥退周围的侍从,温言道着歉,“也怪我,不该戳你痛处的。”
“你这竖子休得胡言!我是不会听你的挑拨之言的!”
“咚——,咚——”她又用指尖敲起了桌案。这声音极轻,极轻,然而听在唐周耳里,却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直让他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若非如此,怎么不单张角的两个弟弟,就连伯才、马元义之辈都掌了大量兵马,你这位大弟子无一兵一卒,到这雒阳做了这小小的信使呢?”
她的话是这样沉痛,仿佛真为唐周感到可惜一般,“可惜啊可惜,这京城可最是水深,稍有不测便万劫不复……你那老师也不知是安着什么心。”
唐周不可避免地受她的话影响,开始思考起来。他心中也是有疑惑的 :为什么旁人手中都有部众,唯独自己形单影只……难不成,他真成了弃子……
他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那厢的刘晞又开了口,“既然你不愿与我在这聊天,那便只好请你去诏狱做做客了。对了,你还有什么遗言吗?我可以为你代为转达。”
“哦,抱歉,我忘了,按大汉律,谋反起码是要夷三族的,你有什么话便先留着,自己亲口与他们说吧。”
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害怕,唐周整个人都怔在了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其实不必对朝廷心怀气愤,就算我们不出手,你的家人怕也不会有好下场。毕竟,你的同伴们以后都会认为你背叛了太平道……”
她停下敲击桌案的动作,歪歪头,一派天真地问道:“对于背叛者的亲眷,你们一般是如何处置的?”
刘晞忽然起了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唐周身前,缓缓道:“唐道长,祝你在诏狱有个愉快的体验,对了,那些刑官应该不会像我这么温和。”
她哀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说!”
“我说……你想知道什么?”唐周连滚带爬地追上去,紧紧地扯着她的衣衫下摆。
“雒阳共有信徒……”
“嘘——”刘晞挥开唐周的手,“我现在没了兴致,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了。”
唐周的脸顿时变得惨白,就像窗外未化的积雪。
“公主!我……我知道很多事情,请您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请您放过我,放过我的家人……”
“哦?”刘晞挑挑眉,似乎对他的话生了些兴趣,“你果真能说出我不知道的情报?”
她头戴鸾凤步摇,身着纯白大氅,施恩似的开了口,道:
“那便试试吧。若是你能给出我想要的消息,那么高官厚禄、金银珠宝……这些太平道事成后能给你的,我现在就能给你。”
“若是不然……”她的声音比久积不化的冰雪还要寒冷,比屋外凛冽的朔风还要刺骨。
“那就只好请你到该去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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