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做噩梦了吗?”
在这死寂的夜里,系统担忧而焦急的声音仿佛成了唯一的温暖。
于风雪中煎熬的旅人,几乎不能自已地想要靠近这个热源。
但她在寒夜中待得太久了,所以原本柔软的心,也已经在无尽的风雪中变得变冷变硬。
她对这样的温暖始终抱以警惕——莫说十岁相遇之后,就是算上前几年,这样的噩梦刘晞也是第一次经历。
为什么要说“又”呢?
她垂下了繁星一般璀璨的眼眸。
“是的,阿玖,我梦魇了。”她缓缓在心中应道。话中似乎还带着未消的余悸。
“我梦到山河破碎、九州迷乱,先有董卓犯上作乱,后又有吕布把持朝堂,我这个一无是处的汉室公主,只能四处逃窜,最后被迫于城墙自刎。”
她有意展现自己的脆弱,并将此锻成了一把利刃,狠狠地刺进在意者的心中,“好疼啊,阿玖,这会是我的未来吗?”
“不会的,永远不会。”系统不假思索地回答:“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梦罢了,别放在心上。”
它说完这句,又停顿了许久,久到刘晞以为它又要装死的时候,它缓缓说道:
“公主,请不要迟疑,只要沿着你心中的路走下去,你必定能达成心中所愿。”
刘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你看啊,它对自己始终还是抱有隐瞒的——如何能全心信任呢?
“梦中情境,似乎与阿玖给的书籍不同呢。”她的语调轻极了,像是水墨画上随意宕开的一笔。
系统给出的《三国演义》虽残缺不全,却也能推出大致的走向,应该是:董卓作乱,王允设计离间其义子吕布,然后董卓身死,王允辅政……
但梦中施展离间计的人不是王允,而是万年公主。后来董卓身死,吕布却恃功自傲,日渐蛮横,逐渐脱离了万年公主的辖制。
万年公主愤而反击,只是……寥寥几人,如何能打败执掌大军的吕布。事情一点儿也不意外地失败了,万年公主被迫流亡上党……然后便有了城墙自刎的事。
“佛说,一日月照四天下,覆六欲天、初禅天,为一小世界[1]。小世界外,又有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大千世界。”
系统接着道:“三千世界,各有各的契机,各有各的发展,你所看到的,当是其他世界的命运演变。若是有心,引以为戒便好,不必放在心上。”
“原来是这样啊。”刘晞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温和地喟叹道。
这套说辞倒也说得通。
刚刚乍逢此梦,心绪繁杂,如今静下心来,倒确实觉得梦中的万年公主性格与自己大为迥异。
梦中的万年……实在太软弱,也太无能了。
青史卷下,英雄史上,哪个不是皑皑白骨?成大事者,当心志坚毅,不为物动,不以情拘……再者,城墙自刎之后,她是不用受内心的煎熬了,可上党命运却犹未可知。
吕布虽为她而来,但在她死后,就会信守诺言地退兵吗?怕是不见得吧。
当时吕布出兵已久,士兵倦怠,人人思归。吕布要想迅速地恢复士气,必然会使出他的老伎俩——放任士兵进城劫掠。
……梦中的万年公主,做事实在是不周全啊。
想到这里,刘晞没来由地感到些伤怀。她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为什么会低落下来。
但她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她必然不会让自己落到那般地步。
东方将白。
蒹葭带着几位侍女云贯而入,开始为殿中主人更衣洗漱。
刘晞朝几人道了声谢,又微微露出些笑容。除了眼下的淡淡淤青,昨晚的疑梦已不能在她身上找到半点痕迹。
她温言道:“蒹葭,我说过,你不必做这些琐事。”
殿中有很多可以服侍起居的侍女,但却少有能识文断字的人。
她希望蒹葭不要浪费了这份天赋与际遇。
“公主给我衣食,又授我诗书,仆必不敢荒废学业,辜负您的期望。仆虽死亦不能报您恩情之万一,但还是希望能服侍在您身边。”蒹葭福身道。
刘晞再不反驳,任她为自己梳好发髻。
蒹葭扬唇,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意,“公主,您待会儿还是如往日一般,驱车往太学去吗?”
刘晞颔首,“但我需先往德阳殿去一趟,你不必跟随,在宫门处等候即可。”
蒹葭品出其中的体贴之意,心中更觉温暖。
当刘晞到德阳殿时,皇帝正和张让、赵忠一干中常侍投壶为戏。
“白泽今日怎么不往太学去,反到我这儿来了?”
“父皇这是说的什么话?儿想念父皇,自然便不请自来了。”
“父皇好雅兴。”她行过礼后,便顺理成章地从内侍手中接过几枚箭,“不知儿可有幸,也与您比试一番?”
刘宏笑骂:“有何不可?但既是比试,可不能没有彩头,白泽,你待会儿要是输了,可别向父皇抵赖。”
刘晞箭术甚佳,投壶自然也不在话下。但就像这几个藏拙的宦官一样,她自然也不会下了皇帝的面子。
她掂了掂手中的金箭,开始将其投向远处的青铜壶。
她的准头与力道把握得极好,既没抢了皇帝的风头,又不至于表现得太差,让皇帝觉察出她在刻意相让。
俄而宫人统计数目,皇帝恰好比公主多中了一筹。
清眸流盼的少年人便垂了眼,露出些落败的沮丧来,“看来我今日带来的礼物,合该是父皇的。”
刘宏闻言笑得越发肆意,“白泽果真是想抵赖。原本便是要献给我的礼物,如何能作彩头呢?”
“那父皇这是看不上我的礼物了?”
“白泽孝心可嘉,我岂会嫌弃?快呈上来与朕瞧瞧。”
随行的宫人便依次上前,凤上手中的匣子。
刘晞一扫刚刚的失落,眉眼弯弯地开始介绍自己的礼物:“一是最新研制的安息香,由杜衡、白芷、苏合等香料调制而成;二是偶然得之的兰雪茶,儿觉此茶颇有意趣,故献于您跟前。”
她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地说道:“这第三样礼物,父皇一定会喜欢。”
“哦?”
“一篇极为流丽的赋。”
刘宏乃好文之人,当下便从宫人手中接过了纸帛,开始细细读了起来。
“沉博绝丽,又文情并茂,倒确实不错。”他赞了两句,又随口问道:“出自何人之手?”
刘晞便答:“乃是太学博士刘陶所作,论起来,这人还算是宗室长辈呢。我与他虽相交不久,却觉得他颇有才华,埋没在太学着实可惜了。”
刘宏细细思索一番,发现自己还真听过刘陶的名字。这位早在先帝时,便以太学生的身份多次上书力陈时弊,闯下了不小的名声。
“白泽竟如此推崇?”
刘晞笑着点点头,补充道:“不仅如此。河内唐盛、陈留林海、太原郭文皆一时俊彦。儿与他们谈经论辩,感悟颇深。”
“哦?”刘宏挑眉道:“白泽所说的这几人,我倒是从未听说过。”
“这几人皆出身清贫,门第低微,乃寒素之人。若非儿奉父皇之命受业太学,怕是也不能与这些乡野中的贤人结识呢。”
刘宏起先还有些不以为意,可当他听到“门第低微”几个字时,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
他虽是皇帝,行事却多受士族掣肘。朝上的公卿大臣冠盖相望,往往因师生、姻亲等关系联合在一起,反将他这个皇帝架在了空中楼阁之中。
所以他才会宠信宦官,才会建平民子弟聚集的鸿都门学——如此种种,不都是为了制衡士族吗?
这几人既能蒙刘晞相荐,想必总有几分真才实学。
“吾儿既如此推崇,那便擢刘陶为侍御史,令其余几人入宫为羽林郎。”
刘晞适时地说起漂亮的奉承话,“昔武丁任傅说,周文识吕尚,齐桓用宁戚,皆致昌明盛世。如今父皇慧眼识英才,必能成唐虞之治!”
皇帝听着这些话,仿佛自己真成了与贤王比肩的明君,整个人都变得飘飘然起来。
他颇为自得地整了整衣襟,笑道:“白泽果真是长大了,当年只知玩笑打闹的孩子,如今也能为父皇分忧了。”
“朕为一国之君,岂能白拿你的礼物,提前送你一座公主府如何?如此一来,你在宫外也能有个宿处,省的日日在宫里宫外来回奔波。”
金银珠宝、华服美食于刘晞而言,是没什么稀奇的。但若有了一座自己的府邸,往后她置办产业、招募人手,都能便利几分。
皇帝此举正中刘晞下怀。有了这个意外之喜,她脸上的笑容也就真切了几分,莞尔道:“长者赐,不敢辞,那儿便多谢父皇厚爱了。”
刘晞又陪着这位优游卒岁的皇帝闲聊几句,然后便找了个托辞离开。
当她行走在殿外的朱红回廊时,恰好遇上了来觐见皇帝的卢植。
这位名著海内的大儒虽向皇帝主动辞了太傅一职,却素来因刘晞的缘故得皇帝多看重几分,前些日子便由尚书升任了尚书令,一举成为尚书台的最高长官。
大汉故事,虽置三公,事归台阁。光武开朝以来,尚书台便上承皇帝、下理诸事,总览了朝堂上的全部政务。
故而刘晞猜测——卢植当是照例来向皇帝汇报政务的。
“见过卢师。”她避至一旁,拱手行礼,“数日不见,未知卢师近况可好?”
“谢公主关怀,臣一切皆好。”卢植作揖还礼,又主动问及刘晞之事,“臣听闻,公主近日正于太学游学。”
刘晞恭谨道:“确实如此。太学群英荟萃,多高士之才。我与诸生相交之后,颇有所得。”
因卢植还需入殿觐见皇帝的缘故,两人并没多聊,只是简单寒暄几句,便各自道别离开。
天日高炽,春光朗朗,有轻盈的风自朱阙而来,将卢植垂下的袍袖吹得迎风乱舞。
他伸手抚平了衣裳的褶皱,却轻易抚不平心中的涟漪。
鲲鹏凭风而起,他要送公主一阵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