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六年春,章台殿。
“三月,郑人铸刑书。叔向使诒子产书曰:始吾有虞于子,今则已矣……”
“……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并有争心,以征于书……”
卢植念的这些话出自《左传》,主要讲的是在鲁昭公六年三月,郑国执政者子产将各种法条刻在鼎上,向国人公开法律。
而他的好友晋国大夫闻讯大为震惊,当即写信规劝子产,请他撤销这个举措。
《左传》所载之内容便鲜明体现了两人思想的碰撞。
“公主以为,子产与叔向为何会产生分歧?”卢植看向他的学生,转而问道。
“子产身居执政,又处在国力暗弱,无险可守的郑国,所以锐意进取,想通过明正典刑来吸引各国人才,提高郑国国力,以免让国家沦为他国附庸。”
刘晞顿了顿,又道:“而叔向只是普通的大夫,又身在国力强盛的晋国,自然没有子产的烦忧,故而所思所想相对来说较为保守。”
两年过去,她的身量又拔高了许多,端丽的面容也彻底褪去了属于孩童的稚嫩,越发显示出少年人的无双风采。
卢植不置可否,思考了片刻,他继续问道:“观公主之意,在子产与叔向之间,似乎对子产更为推崇?”
少女对此避而不答,狡黠反问道:“自春秋至战国,自秦至汉,历代先人皆是明罚敕法、明罚审令,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二者孰优孰劣吗?”
卢植挑挑眉,问道:“公主读圣贤书否?”
刘晞便拱手施礼,恭敬答曰:“学生鲁钝,故而不敢有一日懈怠。”
“那么,臣想请问公主,可知道先圣孔子对此事的评价?”
卢植整整衣襟,悠悠然道:“昭公二十九年,晋国效仿郑国铸刑书。孔子听闻后,直呼‘晋其亡乎,失其度矣’。”
话落,他看向这位公主,静静等着刘晞的应对之策。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晞便知道今日这场辩论终究是少不了的。
孔子毕生致力于恢复礼乐,主张以道德教化百姓,认为在礼仪道德的指引下,百姓才能保持淳朴,不忘心中的荣誉感。
而公布刑罚后,百姓的处罚是由“法”所赋予的,那么他们以后只会努力钻研法律,以避免刑罚,而不会得到应有的教化。
但刘晞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
“夫法者,天下之至道也。执政者制其法、陈其度,则百官奉公守法,百姓依制而行,天下人皆各行其道。”
卢植颔首,抬手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若无明法,依孔子之道,那么在诉讼争端中代替法律,施行自由裁量权的,便是古之所谓圣人君子。”
“这当然是无错的。但人性到底自私,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圣人君子呢?便是有,圣人便真是全知全能,永远不会失误吗?”
语罢,她又望向自己的老师卢植。与她一个接一个、堪称咄咄逼人的反问相比,她脸上那眉眼含笑的表情,已经能称一句纯良了。
面对学生刘晞的连番反问,这位大儒所表现出的气度十分豁达。他丝毫不恼,只是轻飘飘地只回了一句:“民在鼎矣,何以尊贵?”
如果民众只在乎鼎上镌刻的法律,那么他们还会尊重执政的贵族吗?
这句话也是出自孔子。他认为当法律撰取了属于执政贵族的权威,则上下失序,尊卑不分,礼乐制将彻底崩溃——这自然不是孔子乐意看到的。
卢植只是在单纯地复述孔子的话吗?非也。
他内里包含的意味可谓犀利:如果真的出现一部足够严明的法律,那么皇帝的威严,还有你这作为公主的尊贵,还能继续保持吗?
刘晞听懂了其中的意味,但她并没感到慌张,反而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她这位老师不是那些满脑子圣贤思想、只知道死读书的腐儒。
要是卢植给她来一句:孔子认为天底下本应该没有诉讼争端,诉讼争端本身就代表了道德的沦丧、礼乐的缺失……
那她一定连连称是,坚决不和他多聊半句。
“法者,国家之公器,天下之权衡也。学生以为,一部好的法律,本就应该如商君之法一般,不单制约平民百姓,也束缚王公贵族。”
法律应该比执政者更为尊贵吗?卢植叹息一声,“公主居一殿之尊,受一县百姓供养,你会愿意受律法的约束吗?”
刘晞再行礼,道:“我既享受了国家赋予的权利,自然也应该履行相应的义务。这是学生应该做的本分。”
卢植脸上的表情古怪极了,既有看到学生的成就后,忍不住表现出的欣慰之情。又仿佛在看着一个行在坦途上的人,固执地走向了布满荆棘的小路……
她本可以过得更为平安顺遂——卢植突然有些后悔,也许他不该将自己的愿景强加在这个少年人身上。
“公主高行,臣佩服不已。可诸王侯、诸公主、诸贵族会愿意吗?难道他们会愿意把自己关进制度的囚笼吗?”
少女莞尔,答道:“这是我将努力的方向。”
她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朝气,仿佛山窗初曙,透纸黎光,一下子便驱散了卢植心中纷繁的杂绪。
他捋了捋胡子,不由也笑了起来。
但素来注重师道尊严的卢植很快抹平了笑容,又以他惯来的庄严整肃示人,道:
“相较于孔孟之言,臣观公主似乎更重于韩非之道?臣斗胆谏曰:古今一揆,成败同势。愿公主察强秦之倾,时时引以为戒。”
这才是卢植今日提起这段故事的原因。
刘晞答:“秦二世而亡,然独以法亡乎?学生以为不然,其不以法亡,却实是以法取胜于六国。况且,无论是孔孟之言,还是韩非之道,都不是百世之通义。”
“执政者掌握国家权柄时,应该与时俱进,制定适合时势的国策,而非囿于经传,局限于儒法之别。”
当今处于乱世,需用重典以求安定太平,可也不能彻底摒弃儒家思想——儒道传承已久,自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卢植在惊叹于刘晞的气量时,也忍不住放下心来,带着淡淡的笑意出声道:“是臣想岔了,公主颇有孟子之遗风。”
孟子长于论辩,不仅在行文时雄辩滔滔、气势磅礴,在日常生活中也以能言善辩闻名诸国。
刘晞微微一哂,没管自家老师这善意的揶揄,转而为他斟了杯茶。
茶是清茶,而不是如今流行的茶汤。时人虽饮茶,却觉得茶叶苦涩,故而会加入姜、葱、茱萸、陈皮等作为调料品,再将其与茶同煮成茶汤或是茶粥。
于刘晞而言,只要端在她面前的食物没毒,那么无论合不合她心意,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茶汤亦然。
但心中总觉得奇怪极了。
所以当她达成系统成就,从系统那得到制茶之法时,她便找了几个可靠的人尝试新法,去岁幸运得了些炒制的新茶叶。
这便有了眼前的清茶。
卢植谢过,缓缓说道:“公孙丑曾求问于孟子:若在齐国当政,可否复现管仲、晏子之功业?如今,臣也忍不住有此一问了。”
他将目光落在刘晞身上,眼带询问之意。
刘晞了然,执礼答曰:“愿不负太傅所望。”
管仲,晏子吗?倒确实是功业昭彰、名垂千古的人物,但她还是对齐桓、晋文更感兴趣。
俄而授课完毕,刘晞照例起身,要将卢植送出前殿。
与刘晞同行的卢植走出几步后,突然驻足站定,说道:“公主灵心慧性,又有远见卓识,臣虽痴长您这许多年华,却已经没什么能教您了。”
刘晞眸光微动,作揖道:“卢师谬赞,学生不胜惶恐。”
卢植第一次没受她的礼,还极为恭谨地回了个揖礼,喟然而叹曰:“公主,这巍巍宫墙,于您既是助益,也是窒碍。”
话落,他趋退两步,转身离开。
刘晞一直目送他离开,直到卢植的身影消失在迂曲的回廊。
既是助益,也是阻碍吗?
刘晞倒觉得,这公主身份所附带的助益,远没有给她带来的阻碍要大。
也是时候该寻找破局的办法了——事实上,她也已经在为此努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中间跳了两年,现在是光和六年春,也就是183年。
接下来要换地图了。
明天是黑暗星期一,应该不更。
(嘤嘤怪在线撒泼打滚求评论ing)
感谢在2023-03-31 10:14:52~2023-04-01 22:15: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伊雪五月 5瓶;鼓盆而歌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