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球,字方正,渔阳泉州人也。此人性情刚直,素来看不惯朝中那些为非作歹的中常侍,在担任尚书令时就曾扬言:“若我担任监察京都的司隶校尉,必不会让那些宦官继续作威作福”。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竟真的顺利成为了司隶校尉!
他并没违背他当初的誓言。
这人甫一上任,便向皇帝刘宏上了奏疏,力陈诸常侍辜榷财利、侵掠百姓等罪证,并请求皇帝将王甫、淳于登、袁赦、封易这些为祸一方的宦官论罪下狱。
向来偏袒宦官的皇帝这次一改往日态度,从谏如流地将采纳了阳球的意见,将王甫等人打入雒阳狱拷问。
这些宦官本就作恶多端,半点经不住查问,更别提还落在了厌极宦官的阳球手里。
未及半月,王甫、淳于登等人及一应的宗族子弟、宾客朋友便俱死在了牢狱之中。
以上这些信息,都是太傅卢植在授课时主动告诉刘晞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卢植在授课时便不再局限于经传史书,转而将经义与朝堂的时事相结合。有时兴起,他甚至还会就朝中的某些事情,询问刘晞的观点。
正如此刻,卢植轻轻捊了捋胡子,问道:“未知公主对此,持何看法?”
刘晞拱手答曰:“窃闻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1]。与其穷追猛打,不如适时停止,若锋芒显露得太盛,则锐势难以保持。”
“何也?”卢植面上不显,心中却极为赞同。他无声叹息:公主虽年幼,却对朝中诸事都看得透彻,洞若观火莫不如是。
唉,可惜朝中那些同僚……眼光竟还不如深宫中的孩子!皇帝是剿杀了王甫,可这又不代表他彻底厌弃了宦官集团。真以为王甫一死,皇帝就会放弃宦官,转而重用朝中百官?
真是痴人说梦!
刘晞继续答道:“学生听闻,阳校尉不仅诛杀了王甫、淳于登这些首恶,还株连了诸罪人的宗族、宾客,死伤不可胜数。”
“此举一正刑名,二昭纲纪,本是善举。然此尸山血海,已令剩余的中常侍肝胆俱裂。他们必不愿重蹈王甫之覆辙,如此,则蜂虿群集,竟进谗言以陷忠良。”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皇帝会杀亲近的王甫,只是觉得王甫的所作所为挑战了自己的威严。
事实上,与朝堂上那帮动不动死谏的朝臣相比,刘宏显然更喜欢侍奉左右又善于迎合的宦官。
况且,他本就有意纵容宦官坐大,以制衡士族势力,又岂愿意将这把好不容易锻成的刀折了呢?
不过这些原因,就没必要对眼前的卢植说起了。刘晞略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仿佛真是个在考校时期待师长夸赞的年幼孩童。
卢植的唇角无意识地翘起了些许,旋即又被他抚平。他没对刘晞的回答做出任何评价,反而有些刻意地板起了脸,不置可否地问道:
“臣听闻,月前公主曾带着宫人登上望楼嬉闹。”
刘晞深施一礼,脸上仿佛还有些羞愧。
“存身如置器,在平处则安,在高处则危。公主千金之躯,岂可擅登高台,将自身置于险境之中?”
“谨受教。”刘晞顿了顿,又道:
“但荀子亦有云: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学生不登上望楼,又岂会知道宫墙之外有雒阳,雒阳之外有司隶,司隶之外有天下?”
“试登山岳高,方识乾坤之大,草木之微。”
眼前的孩子不但称不上伟岸,甚至还有些纤弱。她的虽然身形较初见时拔高了不少,可也堪堪只到腰间……但卢植却从她身上看到了无限的意气!
……也许,也许公主真是上天赐给卢植、赐给大汉的希望!
他的眼睛好似燃烧着火焰,炯炯有神地望向刘晞,“公主果有登高之志乎?”
他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激动,“欲致其高,必丰其基!臣虽不敏,愿为公主效劳。”
阳球在成功诛杀祸首王甫后,心中无比激荡,马不停蹄地上了第二封奏表,请求皇帝诛杀曹节。
可惜他没等到刘宏肯定的答复,反而等来了一封调任的诏书——天子下诏,让他迁任卫尉。
皇帝虽未明言,可个中态度已能从这封调任的诏书中窥见!
他的心立马凉了大半。
眼见便要功成 ,陛下……陛下怎会突然变卦!阳球恶狠狠地踹翻了前来宣旨的小宦官,拿起诏书就快马加鞭地往宫中赶去。
无论如何,他总要再试一次!
他进宫时并没受到什么阻拦。按汉朝惯例,朝臣受召之后理应诣阙谢恩。值守的羽林郎甚至已在恭贺阳球擢升九卿,又怎会猜到——他恨极了这份转任卫尉的诏书!
层层通报之后,阳球没见到皇帝,反而先见到了满脸讥诮之色的曹节,“阳卫尉,侯君久矣啊。”
阳球顿时明悟,直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定是这小人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
怒火在胸中不断翻腾,愤恨的光芒好像能透过眼睛喷射出来,此时的阳球仿佛被激怒了笼中之兽。
曹节见状愈发自得,怪模怪样地撇嘴道:“阳卫尉,可别让陛下久等。”语罢也没再管在场众人,径直出了内殿。
阳球此时虽是又气又怒,却还是整了整衣襟、正了正发冠,方才踏入皇帝所在的宫殿。
他甫一踏入内殿,便撩起衣襟,朝皇帝行了拜礼。当刘宏那声轻飘飘的“免礼”传入耳中时,他并没依言而行,而是狠狠地将头磕在了地面上。
沉重的撞击声后,阳球激奋的声音如惊雷一般,在殿中响起。
“臣无清高之行,横蒙鹰犬之任。前虽诛王甫、淳于登,盖简落狐狸,未足宣示天下!”
皇帝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愈发低沉,低低斥道:“卿欲抗旨乎?”
阳球恍若未闻,他不停地叩着头,如泣如诉地请求着九重御阶上的皇帝,“愿假臣一月,必令豺狼鸱枭,各服其辜[2]!”
鲜血顺着额头蜿蜒流下,没一会儿,赤色的血夜便浸染了德阳殿华贵的地阶。
如吕强这般心怀善念的宦官,都深受触动、不忍再看,悄悄别开了眼。
但刘宏是没什么触动的,这位皇帝的眼神比冬日里的寒冰还要冷,“卫尉欲抗旨乎?”
他死死地盯着底下那个冥顽不灵、忤逆上意的臣子,呵斥的声音越来越高昂,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冷硬,“卫尉欲抗旨乎?”
“……臣不敢。”阳球的嗓子嘶哑得厉害,仿佛破败的风箱。
他的脊背一点一点地弯了下去,“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冷哼一声,终于不耐烦地挥袖而去当他回到寝殿时,却见刘晞早已等候在殿外。
纯真无邪的孩子嫣然一笑,简直比园中盛开的芙蕖还要灵秀三分,“问父皇安,儿近来新调制了一种香薰,有安神静心之效,故而前来,想将此献给您。”
她的笑容仿佛具有感染人心的作用,让刘宏的怒火悄无声息地便散了几分。
但皇帝心中到底还存着被忤逆的不悦,便厉声训斥起了宫人:“谁给你们的胆量,竟敢将公主拦在殿外?”
宫人俱都脸色发白,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
刘晞岔开话题为他们解了围,又亲自找来鎏金银竹节薰炉,为皇帝点上带来的安神香。
未几,沁人心脾的馨香便通过透雕的山峦间隙中溢出,袅袅娜娜,像极了初夏时山间的清岚。
刘宏心中多了几分澄净,半是恼怒,半是抱怨地说道:“还是白泽称我心意,哪像前朝那些臣子,个顶个的忤逆不训!”
刘晞眉眼弯弯,婉言劝解道:“儿闻君明则臣直。若非父皇圣心通明,朝中诸卿又岂敢直言极谏?”
皇帝对这恭维颇为受用,对阳球也没刚才那么厌恶了,“阳球这人确实刚直,半点儿不知变通。王甫犯上作乱,可曹节却是一等一的忠心!”
“当年若非曹节助我讨伐逆贼,恐怕我这皇帝至今还受制于外戚窦武,岂能同那王甫一概而论?可恨那阳球,竟是要将我身边的侍奉之人,统统诛杀殆尽!”
皇帝发完了牢骚,心中又畅快不少,可却久久未等到刘晞的反应,便疑惑地望向自己的女儿,问道:“吾儿为何缄默不言?”
刘晞的脸色颇为严肃,甚至一反常态地起身离席,撩起衣裙在堂中屈膝,下拜道:“儿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刘宏颇为讶异,他这女儿自小便与他亲近,相处时多像寻常百姓家的父女般随意,极少像这般郑重。
他当即斥退众人,只留素来清正的吕强在侧,问道:“我与白泽乃骨血之亲,何需避讳?”
“儿斗胆进言,父皇便是不欲处置曹常侍,也不该继续让他侍奉左右。”
皇帝未动怒,表情却也变得严肃起来,“为何?”
刘晞再拜,答曰:“从前齐懿公杀了邴歜的父亲,夺了阎职的发妻,却依旧让两人随行左右。邴歜、阎职对齐懿公自是对君主怀恨在心,便合谋将齐懿公骗往竹林,最终弑君。”
“今之曹节与王甫虽无血脉之亲,却向来是相因相生、相辅而行,不是亲朋胜似亲朋。儿担心曹常侍会因王甫之死生出不满,做出对您有害的举动,故而斗胆,陈此不讳之言。”
“白泽一心为我考虑,为父又岂会怪罪呢?”皇帝笑着答了话,可神色却有些漫不经心,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吕强看出皇帝没有为难之意,便上前去扶堂中跪着的公主。
刘晞顺着他的力道起身,然后朝吕强微微点了点头。毕竟,若非吕强暗中告知消息,她也不能这么快就抓住时机。
她轻轻整了整衣襟,借着低头的动作掩去眼中思绪。
曹节倒不倒,其实与她是没什么关系的。但王甫都死了,曹节这位帮凶却还逍遥法外,那么无论是受害的宋氏一族,还是王甫这位主犯,怕是都不会乐意吧。
那么,就只好劳烦曹节早些到地府,去给先人赔罪了。
刘晞朝犹自沉思的皇帝,露出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乖巧式笑容。
……
光和二年六月,中常侍节大不敬,褫夺衣冠,黜为庶人。
俄而侍御史及卫尉共劾节枉法徇私,阿党比周。辛巳,坐罪死,夷三族。
作者有话要说:[1]选自《道德经》
[2]阳球的这两段话是《资治通鉴》所记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