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皇后终究还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或许当她被丈夫打入暴室时,那颗滚烫而柔软的心就已经死了大半。而当父母幼弟俱死于刑狱的消息传到耳边后,她的心中也就彻底没了对生的渴求。
人和草木到底是不一样的,宋皇后望着窗外萧萧瑟瑟的冬景,如是想道。
这些花草如今虽遭受不住凛冬的侵袭,一派凋零之色,但只要来年春至,便会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人不一样。
人的心一旦死了,轻易是捂不热的。
她等不到时机,也……不想再等那所谓的时机了。
当形容枯槁的宋皇后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的心里并没什么不甘或遗憾。相反,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与喜悦。
——她终于能再见到她的亲人了。
如今的她,在这世上已没什么牵挂了,只除了……除了宫中那个年幼的孩子。
希望她此世能平安顺遂吧,这是宋皇后心中最后的一个想法。
废后宋氏忧郁而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宫廷。
有人拍手称快,也有人扼腕叹息。
然而,这都和章台殿中的刘晞无关。
侍奉在一旁的丁肃悄悄地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今日本不是他轮值,但是他担心公主听到皇后的死讯后伤怀,便换下了不知事的小宦官。
自己好歹在公主身边侍奉了这么些年,若公主因此伤心,总是能从旁安慰一二的,他暗自忖道。
他又偷偷打量了一眼万年公主。
……她的神色依旧是疏疏淡淡的,似乎比自己还要平静。
仔细想来,公主似乎从来都是如此。
锦衣华服不能让她展颜,珍宝玉器不能让她开怀。她不会因为听到旁人的毁谤而沮丧,也不会因为收到长辈的赞美而自矜。
她没有什么突出的喜好,也不会轻易对身边的事物表露出厌恶,整日里除了读书习字,便是练习剑法。
公主的生活好像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条条框框,而她就在这些隐形的规则里,按部就班地、日复一日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可,可亲近的长辈过世了,公主也不会因此伤心吗?未免……未免过于冷心冷情了。
丁肃连忙将这个想法掐去,作为仆从,是万万不该妄议主人的!
“若我没记错的话,丁中官堂上萱草尚茂?”一片寂静中,刘晞忽然放下了手中的竹简,缓缓开口道。
丁肃心中先是一惊,然后便是无尽的感怀,自己不过是偶然在公主面前提过家中老母……
公主是何等尊贵的人,竟然会在意身边奴仆的只言片语!
他赶忙答:“回公主,仆家中确有老母。”
黑夜将刘晞的话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还在其中添了几分寂寥:“令堂身体可还康健?”
丁肃愈发受宠若惊,连连应好,又补充道:“托公主鸿福,家母一切安好。”
“父皇去岁似乎赐了一串由浮屠高僧所加持的念珠。中官哪日若是得闲,便去库房取出来,为我转赠给令堂吧。”
丁肃刚要道谢,又听刘晞道:“中官为我的事情辗转奔波,已许久未曾归家了。我便擅自做主一回,让中官明日回去省亲,可好?”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她顿了顿,又道:“可要以皋鱼为戒呀,莫在将来生风树之悲。”
丁肃强忍住心中的酸意,哽咽着朝刘晞下拜,行了个稽首大礼。
他伏在地上,又愧又悔地想道:公主在告诫他尽心奉养母亲的同时,是不是也在为宋皇后的死而自责呢?
一定是碍于诸常侍的淫威,公主才不敢表露出自己的哀伤。
他先前怎么能那么揣度公主呢?
园花正好,新绿已开。
刘晞踏着轻快的步子,扬着俏皮的笑容,兴冲冲地走进了皇帝的寝殿。
皇帝并不怪罪她未及通报便入殿,反而还惊讶于她今日的兴致如此之高,“吾儿今日为何如此开怀?”
“父皇,儿想出宫!”她轻轻扯着刘宏的衣袖,软声道。
于刘宏而言,出宫并不是什么大事。年幼的孩童喜爱玩闹,这难道不是天性吗?若是怕生意外,派几队羽林郎护送便是了。
刘宏看着眼前这个娇憨可爱的孩子,不禁回忆起了幼时在河间那段肆意的时光,既得意又自豪地想道:这孩子果然像他。
想到这里,刘宏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的双髻。
但总归要问清楚,平日喜爱读书的女儿为什么突然想出宫玩耍——可别被有心人诓骗了才好。
“白泽怎么会想出宫呢?”
年幼的孩子似乎有意撒娇,故而换了个更为亲切的称呼,“阿父阿父,新来的宫女说雒阳城东侧有许多华丽的宫殿,简直比传说中的瑶台仙阙还要美丽!我想去看看。”
礼法之下,谁敢逾制建造宫阙?
一向早慧的女儿竟然会相信这样的话,刘宏不由失笑,道:“宫人无知,才会说下如此的谎话,白泽怎么还真信了呢?”
说着,他一把抱起眼前的孩子,朗声道:“白泽看见了吗?德阳殿才是雒阳最高大、最富丽的宫苑!”
“可是阿父,我刚刚登上了宫中最高的望楼,远远从东边望去,确实是紫阁丹楼纷相照耀,璧房锦殿彼此掩映,好一片巍峨宫阙呢!”
刘宏知道刘晞不会故意扯谎,心里已然起了疑心。雒阳城东侧正是权贵所居的永和里、步广里,难不成,真有人敢逾越礼制、擅自建造宫殿不成?
他沉下了脸,想开口询问身边的王甫,又忽然记起王甫与曹节都在外休沐,今日轮值的人是吕强。
“吕强,白泽所言,可是真的?”
殿中的其他小宦官闻言皆是冷汗涔涔,但吕强却面色如常地下拜,道:“回陛下,公主所言非虚。”
“何人如此大胆?”
吕强再顿首,声音里竟有些激愤,“中常侍王甫倚势误国、揽权纳贿,以中饱私囊、营造园林,朝臣百姓皆苦其久矣!”
他狠狠地将头磕在地上,“请陛下扫除奸佞,肃清朝堂!”
刘宏并未作答,他在这一殿的寂静中,暗暗地咬了咬牙。
难怪王甫等人屡次劝谏他不能登高,甚至还扯出“天子勿高台榭,高台榭则天下叛之”的借口。
原来如此!
刘宏心中的怒火越来越盛,以至于面容都变得阴沉可怖起来。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殿中伏跪的诸宦官,道:“泄禁中语者,株连九族。”
话落,也不再管殿中诸人,径直挥袖而去。
被留在原地的刘晞并没什么不悦之色,她上前两步,伸手去扶还跪在地上的吕强。
吕强自不会真让公主来搀扶自己,在刘晞做出扶人的架势时,便诚惶诚恐地起了身,拱手道:“多谢公主。”
刘晞对这位盟友莞然一笑,关怀道:“我殿中还有些活血化瘀的膏药,待会儿让人送过来,还望吕君勿要拒绝。”
吕强推辞不过,便只好一边掩着淤青的额头,一边再次道谢。
刘晞知道吕强还得追上去随侍皇帝,便也不多寒暄,及时告辞离开。
红阑曲曲,杨柳青青,春日的晚风和煦而温柔,带来燕子轻快的呢喃。
刘晞在一株紫色鸢尾花前驻足,略微出了神。
万事皆已俱备,如今就看那位新上任的司隶校尉阳球,到底有没有向宦官出手的气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