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清浊之辩

宦官志骄意满,群臣三缄其口,这场临时召开的朝会自没有达到皇帝的预期目标。

刘宏颇觉意兴阑珊,草草地散了朝会。而刘晞则在中常侍吕强的护送下,及时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既已完成了皇帝的指令,吕强便也不再逗留,依礼向眼前的万年公主告退。

“吕常侍且留步。”刘晞缓缓开口,止住了吕强告退的动作,“我已让左右备下薄酒,常侍何不在此稍作歇息?”

吕强此前任职小黄门,近日才升任中常侍,与这位公主并没什么交集。但他久闻万年公主的令名,对刘晞的观感也不错,即便不解其意,也还是依言留了下来。

刘晞斥退闲人,只留左右亲信在场后,方才含笑开口:“我听闻,父皇日前有意封常侍为都乡侯,可惜为君所辞。”

她之所以会有此番动作,一则是有意拉拢皇帝身边之人,以结为同盟、获取信息;二则是为投桃报李,回报他之前有意提醒的善缘。

吕强看上去有些拘谨,拱手答曰:“臣曾闻:无德而望其福者约,无功而受其禄者辱[1]。臣无功无德,岂敢窃居高位?公主此言,实在是折煞臣了。”

刘晞闻言莞尔,她并未立刻作答,而是执起酒匙,自玉樽中挹取了果酒,倒至对方的耳杯之中。

“吕君高行,令我钦佩不已。”她话语稍顿,道:“窃闻众曲不容直,众枉不容正[2]。弯弯曲曲的器皿,怎么能容下笔直的东西呢?”

当今皇帝宠信宦官,其中又以王甫、曹节为最。此二人仗着皇帝的信重提携亲眷、打压异己,甚至达到了满门皆贵的地步。

其余宦官或为自保,或为权势,也都簇拥在两人身侧,以结为朋党、相互包庇。如此情境下,吕强竟能不攀权贵,甚至义正言辞地拒绝皇帝的封赏,其品行不可谓不清正。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是吕强对宦官群体一直保持不合作的态度,那么要不了多久,必然会遭到后者的共同打压或迫害。

……等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自哪本经传呢?为什么她脑海里总会冒出一些顺口至极、却又从未见过的熟语?

刘晞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露丝毫,道:

“我从前读书,并不明白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是何道理。今见吕君,顿时心领神悟,担心君以高洁之品行获罪于宵小,步了屈子的后尘。”

吕强怔然,满脸皆是动容之色,良久,方才慨叹道:

“臣虽不敏,却也明白非道不言、非义不行的道理。又岂敢背弃道义,让自己的品德有所亏损、让自己的亲人为此蒙羞呢?”

“吕君所言差矣。”刘晞徐徐道:“君子处于枢机要地,固然需操履严明、处事坦荡,坚持自身秉性,不与那腥膻之党同流合污,但又岂能行事过激,公然犯蜂虿之毒?”

眼见吕强还欲再辩,刘晞便抢先一步,道:“若是因得罪宵小而获罪,吕君又要如何奉双亲以终老、报邦国以忠义?此为本末倒置,因小失大也。”

吕强被驳得哑口无言,登时面露羞惭之色——自己虚度春秋三十余载,竟辩不过一总角幼童。

然而此念刚刚萌芽,就被他亲手掐了去。公主应祥瑞而降,生来便是玉叶金枝,怎是自己这般凡夫俗子所能媲美的?

他这般想着,便也心服口服地起身离席,肃然行礼道:“谨受教,臣多谢公主教诲。”

“岂敢言教?不过是身在局外,故而看得比吕君通透几分罢了。”

这般客套几回后,这场谈话也就差不多落下了帷幕。刘晞投其所好地送上几卷古书。

盛情难却之下,吕强便也不再推脱,带着这几卷难得的珍本离开。

金乌西沉,玉兔东升,殿外的台阶在月辉的映衬下,仿佛披上了白色的绸衣。俄而繁星退隐,天边的晨曦划破了黑蒙蒙的夜。

紧接着,皇帝的旨意就传到了刘晞殿中:擢侍中卢植为尚书,兼领太傅衔,掌教汉宫诸皇子皇女读书之事。

这位新出炉的太傅明面上虽领了众皇子公主的教育之事……可当今皇帝子息薄弱,接连几个皇子都先后夭折,只剩下刘辩这一根独苗。

为了让这唯一的皇子顺利长成,刘宏便纳了近侍之言,将其送往道人家中抚养。

是以在偌大的汉宫之中,拢共也只有刘晞这一位皇帝血脉。那么这所谓的太傅,也就只能是教导刘晞一人的太傅了。

除此之外,此诏书还提到一事:让刘晞搬离如今的寝宫,迁往章台殿。

她心下一转,连忙给身边的近侍丁肃使了个眼色。

丁肃立时会意,自袖中取出几枚金叶子,亲昵地递到为首的宦官之手,道:“我们公主自幼便居住在中宫,怎么……这,陛下怎突然起了念想,要让公主迁往章台殿呢?”

为首那人接了财物,顿时喜笑颜开,说话也比刚刚热络了不少,低声道:

“似卢尚书那等外臣,能出入禁中已是陛下特许,怎好日日到这中宫里来。若是冲撞了后宫诸位贵人,岂不是失了体统?”

话音刚落,这人便撇开丁肃,讪笑着朝刘晞躬身一礼,道:“公主,陛下恐您身边的宫人侍候不周,特意令仆带了这些人来,供您差遣。”

刘晞闻言轻轻颔首,权作示意。自有懂分寸的宫人将宣旨的宦官送走,然后将那批新到的宫女带到公主面前。

刘晞打眼望去,不出所料地发现了那个与她有一面之缘的宫女。

这宫女在皇帝身边服侍已久,自然清楚皇帝秉性,昨日触怒刘宏后,心中已知自己没了活路。

然而心中到底是不甘!

凭什么王公贵胄高坐云端,凭什么黎庶百姓辗转泥途,凭什么那昏君不理国政却能安享太平,凭什么她兢兢业业却动辄得咎?

她的确命如草芥,可难道卑微的性命就不配活着吗?

她拼命地挣扎,将最后一丝生的希望寄于万年公主——公主素有仁名,受其恩惠的宫人不知凡几,只要公主求情,陛下焉会拒绝!

……当刘晞视若无睹地踏入宫殿时,她曾一度心死……

可苍天见怜,她到底是活了下来。公主果真是含仁怀义的圣人君子!

“……仆……仆谢公主大恩,愿服侍公主左右,至死方休……”她匍匐于地,语无伦次地说着话。

“请起吧。”刘晞垂眸,淡淡道:“不必谢我。”

确实不必谢她。

她会出言救这宫女,只是心念所动,故而施了这举手之劳。

试问昨日情境,若是皇帝愠恼,若是皇帝坚持不放人,她难道会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固执己见吗?

她不会。

刘晞清楚地知道答案。

旁人赞她仁义,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什么真正的君子。

金相玉质的容貌下有可能掩盖着翛翛败絮,谦恭仁厚的外表下也不一定是纯良的心。

自她记事起,她就讨厌极了这种生死握于他人之手的生活。这些年来,汲汲营营,所求所愿无不是大权在握,将这个王朝的权柄握于掌中。

——她心思卑劣,永远做不成真正的君子。

“既入我殿中,尽忠职守、不生他心即可。”刘晞的语气依旧淡淡,“且退下吧。”

她生性谨慎,信不过这些初来乍到的宫人,更不会容许这些人近身服侍。

丁肃久在她身侧,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当即便要去安排这些人的去处。

不料被刘晞出言叫住,“迁宫之事蹊跷,我担心宫中将要生变,便劳烦你去探听消息了。”

“切记,多多关注与皇后相关的消息。”话落,她又出言提点道。

若为授课之事考量,则只需选一闲置的宫殿定时让师生会面即可,何需大费周章地迁宫?

此间定然有其他缘由,就是不知……问题到底出在何处了。

奉命离开的丁肃很快便去而复返,并带回了宫中最新的动向。

一来,后宫诸贵人嫉恨中宫主位,因而在刘宏面前屡进谗言,以诋毁皇后。

而刘宏本就不喜温婉有余、冶艳不足的皇后,在听了贵人何氏的枕边风后,更是认为皇后无德,不堪抚养皇嗣。

故而便有了这道迁宫的旨意。

二来,在朝会商议无果后,中常侍王甫竟因私怨诬陷渤海王有意谋反,称:诸侯不法,上天示警。今星辰缪越,坤灵震动,皆渤海王失德所致也。愿陛下除残去秽,以告社稷……

对刘宏来说,此事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甫的话刚好为异象频现给出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皇帝听完当即拍案而起,下令逮捕渤海王及一众亲眷。

西风飒飒,吹拂起地上的金黄落叶,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像极了老者的叹息。

刘晞对着窗外的簌簌秋景,略微出了神。

这汉宫的局势,怕是又要生变了。

在刘晞即将搬往章台殿前,她再次来到了中宫拜访宋皇后。

脸际芙蓉掩映,眉间杨柳停匀,双眸明亮若秋水,肌容皎白赛皓雪。这位出身大族的皇后依然拥有一身好风姿,只是眉眼下多了几分青黑。

刘晞无言叹息,心知她这是为渤海王谋反之事悬心。

自皇帝下了收押渤海王及其亲眷的命令后,王甫便愈发蛮横,派人大肆羞辱渤海王,以解心头之怨。

渤海王刘悝不堪忍受,无奈自尽,徒留下沦落狱中的一众妻儿。

而那渤海王妃,正是宋皇后的姑母。

“白泽来了。”宋皇后见到来人后,微微抿唇,露出和以往一样的笑容。只是心事难平,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一股浓浓的苦涩。

刘晞躬身见礼,在宋皇后的招呼下上前几步。

她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在迁宫前辞别,二是向宋皇后示警。

她之前在刘宏面前说的并不是场面话。

宋皇后确实待她十分宽厚,亲生儿女莫不如是。对刘晞来说,这个与她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的温婉女子,甚至比刘宏那位生身父亲还来得亲近些。

于情于理,她也不能坐视宋皇后徘徊于歧路。

故而在寒暄之后,她很快便设计与宋皇后独处,旧事重提道:“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宦官如王甫者,大都以卑贱之躯乍登高位,必然斤斤计较、患得患失。”

“您与宋王妃有血脉之情,王甫本就担心您将来如果得势,会因此报复于他。若您仍不回避,坚持关照狱中之人,我担心您受到宦官的加害。”

事情发生之后,刘晞便旁敲侧击地在宋皇后面前提过此事。但从她屡屡让手下人照拂狱中众人的举动来看,刘晞便知她仍未重视此事。

“我知道。”宋皇后苦笑一声,缓缓道。

她自幼便读诗书,难道还会不明白刘晞话中的道理……她不是不相信刘晞的话,只是……

亲近的长辈锒铛入狱,心中怎能不忧心?但她失宠于御前,既不能为渤海王翻案,又不能为亲人求情,能做的事已是寥寥。

若连照拂亲人一二都做不到,岂能心安?

她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担忧的孩子,心中熨帖了些许,“多谢白泽关怀。”

话落,这位自幼聪慧的中宫皇后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白泽明日便要搬离长秋宫了,宫人可曾将诸事收拾妥当?”

刘晞听懂了她的心意,便也不再多言,回道:“劳您挂心,诸事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1]选自《战国策》

[2]西汉·司马迁《淮南子·说山训》:『此所谓同污而异涂者,众曲不容直,众枉不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