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醉香坊荷花池布下了阵法,江采霜便几乎日夜不停地守着自己的三清铃,生怕错过它的响动。
入夜,江采霜坐在廊庑下面,支着脑袋看星星。
她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但每次快要睡着,都会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然后赶紧低头去看戴在手腕上的三清铃。
见三清铃没有反应,她暂且放下心来,困意朦胧地打了个哈欠,继续守着。
也不知道那妖怪什么时候才会出动。
这么守了好几夜,都没见醉香坊有什么异动。江采霜心下猜测,许是妖怪上次受了伤,暂时不敢再出来害人。
另一边,燕安谨正在彻夜翻阅案卷,查前些日子发生在驿馆的毒杀节度使一案。
武宁军节度使奉命入京朝见,却于酒宴后被人毒杀,还被偷走了虎符。此案牵连甚广,若是不尽快拦下虎符,怕是浙西会爆发谋反。
凌子淇深夜前来拜访,“殿下,歪柳巷的案子迟迟没有进展,生意不让开张,内外怨言颇多,下官实在顶不住压力,只能来求见殿下。”
燕安谨放下卷宗,揉了揉眉心,懒声问:“什么怨言?”
“尚书府的公子,侍郎家的公子,甚至还有宰相的孙子……都派人来催过,说是既然案子与歪柳巷的姑娘们没关系,那便没有一直不让人家开门做生意的道理。”
嘴上说得好听,实则是歪柳巷被封许久,这些人也憋了许久,实在急了色罢。
可凌子淇在朝中毫无根基,拿什么跟这些权贵对抗?
燕安谨嗓音低低地道:“既如此,那便撤了明处的官兵,暂且让歪柳巷恢复经营。”
那小道士这几日都没有联系他,应该是妖怪并无异动。
四场案子下来,如今歪柳巷不再有客人前去,妖怪没有目标,便蛰伏不动,长久以往下去也不是办法。还不如假意放开限制,说不定能引蛇出洞。
“可是,这凶手还没抓到,万一再发生凶杀案,可如何是好?”
燕安谨转而问道:“案子近几日可有进展?”
“……并无,”凌子淇一脸苦相,“下官命人拿着那几截柳条,根据颜色粗细,想要寻找这些柳条究竟是从哪棵树上折下来的。可找了这么多天,几乎把整个京城的柳树都查了个遍,并未发现与之吻合的树。”
本来想着,如果能找到柳树枝是从哪棵柳树上折下来的,说不定就能大致锁定凶手的活动范围。
可谁能想到,这几根柳树枝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找遍了全城都找不到折柳的那棵树。
真是奇了怪了。
“你可曾想过,什么样的行凶手法,能让一个人在转瞬间被吸成人干?”
凌子淇心里咯噔一下,“这个问题下官还未想通,不过下官敢肯定,这世上绝无什么妖鬼作祟,一定是凶手用了什么巧妙的机关方法,才做成了此事。”
说完这一番话,前方迟迟没传出回应。
凌子淇大着胆子抬头,却见燕安谨长眸半阖,修长玉指搭在鬓边,似是在沉思。
跳动的烛火映在他脸上,男子面容透着病弱的白,长眉斜飞入鬓,睫羽纤长浓密,眸中总是似有若无地噙着笑意,眼波流转间便能蛊惑人心。
不知怎的,凌子淇忽然想起京城那些玩笑话似的传言,说定北王世子美得不似真人,又多智近妖,说不定真的是妖怪变的。
“若是以人力,无论如何都做不到,那便只剩下一种解释。再怎么不可能,这也是唯一的答案。”
凌子淇不敢置信地问道:“殿下也觉得此事是妖邪作祟?”
如此荒谬的话,他不敢相信会出自燕世子之口。
燕安谨扶额闭目养神,不再理会他。
随侍在一旁的林越道:“夜深了,大人请回吧。”
凌子淇眼底情绪几度变换,最后咬着腮帮子,艰难地应了声:“是,下官告退。”
从定北王府大门走出去,凌子淇用折扇徐徐敲打着手心,满脸失望地叹道:“我本以为世子与那些人不一样,可到头来,竟也没什么不同。只要死的不是达官贵人,他们怎会在乎凶手是谁?只需把所有事情都推给妖邪作祟,便能干脆利落地结案,原来悬镜司的名声都是这么来的。”
凌子淇仰头看向深黑无月的夜空,失魂落魄地走下台阶,“难道平民百姓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家仆问道:“大人,可要回府?”
“你先回去吧。”
“大人要去何处?”
“歪柳巷。”
“大人查案心切,老奴明白,可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凌子淇无力地摆了摆手,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书房内。
燕安谨翻阅了案宗,随口问道:“凌子淇是哪年的进士?”
“属下记得,他出身寒门,祖籍邕州,是天元三年的进士。进士登科时还未及冠,诗文画作皆为上等,才子之名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当时宰相看重他的才学,欲以次女与他婚配。凌大人在金殿上以血入墨,作了退婚书,一时美名盛传,人人都赞他文人风骨,不为权财折腰。”
“瞧着也是个古板的读书人。”
“据说凌大人刚入朝为官的时候,为官清正,不管犯案之人是不是权贵,皆秉公直言,得罪了不少人,所以一直官运不顺。幸得上一任权知开封府事赏识,看重他的人品才华,才将他调任来了有实权的开封府。”
“我之前让你查的人,可有消息?”
“查到了。”林越将一份资料递上。
醉香坊香秦,原名秦青枝,原是戍守西南边关的秦铸杰秦副将的大女儿,后因父酒后泄露军机,而被牵连没入贱籍。秦家所有男丁斩首流放,女眷则被充入教坊司。
看到这里,燕安谨长眉微凝。
原来是将门子女流落青楼,怪不得性情清冷孤傲,屋中不摆琴棋书画,却摆了一柄剑。
再往后的资料上,写着秦青枝和妹妹被卖到了教坊司,只是后来妹妹染病去世,秦青枝也几经辗转,从教坊司被卖去了醉香坊,以一手舞剑出名。
“香墨的资料呢?”
“在这里。”
香墨的经历没这么复杂,是被人卖进醉香坊的,平时跟醉香坊其他人来往不多,深受客人喜爱。
林越调查了与香墨来往甚密的客人,整理出一份名单。
与她走得近的客人都是富商显贵,歪柳巷的四名死者,刚好都在这份名单上。
“有一件事比较特殊,早些年,香墨曾被一世家子弟赎身,只是没过多久又回到了醉香坊,之后再也没离开过,五年前染病而死。”
“对了,为了遮掩一些事情,青楼女子去世,都会记为染病而死。”林越补充道。
毕竟是在青楼,不体面的死法实在太多,很多都不适宜显于人前。
看完资料,燕安谨吩咐道:“继续查香墨被赎身以及第二次回到醉香坊之后发生的事,看看跟醉香坊查到的供词有没有出入。还有派人盯着这份名单上的其他人,一有情况,立刻回禀。”
“殿下,我们那日盘查了醉香坊几十个人的口供,说辞都大差不差,还要继续查吗?这些人里面,香墨是最早进醉香坊的。她之前被赎身过的事,其他人不知道也情有可原,未必是故意隐瞒。”
燕安谨淡声道:“查。”
“是。”
燕安谨继而问道:“武宁军节度使手下的都虞侯可找到了?”
“殿下所料不错,此人偷了虎符以后便扮作小兵,正在去楚州的船上。”
“明日寒食,江上船运暂停一日,命沿路关卡严加守备,拦下所有过往船只。我亲自率人追捕。”
翌日,寒食。
禁烟火,用冷食。
从一大早,江采青就来找江采霜,邀她一起去折柳踏青。
寒食过后便是清明,不仅朝中官员休假七日,太舍学子也该放假回家。
“大哥怎么不在家?”江采青问的是江水寒。
“我前些日子拜托哥哥帮我查一个东西,兴许他还在帮我查。我待会儿让人给他传个信,让他早点回来。”
“原是这样,”江采青头上戴着柳条编成的草帽,臂弯挎着两个小篮子,“这个篮子给你,我们待会儿吃过早饭,一起去寻山下的草场踏青。”
“好。”
寒食不能生火,早膳不似平日里那么丰盛,都是冷食。不过种类繁多,有面燕,枣饼,细稞,有今年春天新上的春茶,米粥,还喝了甜滋滋的醴酪,也就是甜酒浆。
两人一桌吃饭的时候,江采青惊喜地说道:“霜儿妹妹,你脸上的疹子都下去了,往后就不用戴面纱了吧。”
江采霜去照了照铜镜,果然看见之前起的小疹子全都下去了,连红印都没留下。
“就是采薇姐姐脸上的红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治好。”说到这里,江采青又有些垂头丧气。
就是因为容貌有瑕,采薇姐姐才不敢出门,连节日庆典的时候都见不到她。
“我姐姐脸上的红斑,是什么时候开始长的?”江采霜小声问道。
“约莫两三年前吧,似乎也是寒食那日,采薇姐姐跟好友出门游览,回来便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起,慢慢地脸上就生出一块去不掉的红斑。”
“有多大?”
“半个手掌心那么大。”
江采霜心底存了疑惑,便道:“你还记得采薇姐姐那时候去的什么地方吗?”
“记得,她去的就是寻山脚下的草场。”
“那我们一会儿便去吧。”
一到寒食,汴京城的小娘子们便会结伴出去踏青交友。
出门之前,江采青拉着江采霜在门前插柳,衣带上也绑了长而柔韧的柳条,随着走动飘然摇曳。
她们先跟着长辈去墓前祭拜,剪荆草,添新土,铺丰盛酒馔,最后压上纸钱。
因为今日禁烟火,不能烧纸,便把一串串的纸钱挂在树枝上,俗称“挂青”。树林间挂满了白花花的纸钱,风一吹过,呼啦作响。
时下还有一种习俗,人们将拇指大小的饽饽燕撒在坟顶滚下,回去用柳枝串起来,挂在屋舍高处,传说这样就可以得到祖宗福泽庇佑。
忙完拜扫之事,一家人结伴去寻山脚下的草场踏青。
山脚下杏树成林,还开满了山桃和玉兰花,风一吹过,落下的花瓣粉白如雪。桑树下的菜花灿黄如碎金,有许多年轻的姑娘郎君在放风筝,旁边还有一群群的半大小子在蹴鞠,牵钩,斗鸡,起哄叫好声一片,热闹极了。
江采青坐在系着五色彩绳的秋千上,“我记着那天采薇姐姐回来还跟我说,她和几个朋友去山上赏花,看见漫山遍野的鸢尾花。”
江采霜也在旁边的秋千上坐着,“鸢尾花?”
“嗯。我听人说,寻山上有一大片紫色的鸢尾花,可好看了。”
“那我们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