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跟商时序吵一架。
想知道,商时序这段时间平静如水的变卦,是装,还是本想如此。
在此之前,裴惊辞照样厚脸皮凑在季节月饼铺子里打杂。
反正是免费苦力工,商时序随他的意。
但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裴惊辞最近格外卖力,别人一趟搬两袋五十斤面粉袋,他一个人一次搬六袋。
商时序拦住他:“别一次搬那么多,你搬了别人就不能搬,你是不稀罕这点工钱,但其他苦力工倘若没了活,时间一长会懈怠,会得寸进尺,我那时解雇了他们,这些人会没了生计,会闹,家中上下需要他们养家糊口,万一正有一家急病要钱怎么办,我是不想看到那样的可怜场景。”
裴惊辞面上没什么表情,商时序知道他随性惯了,一下被说是有些不爽,另外解释道:“何况,万一你搬这么重伤到了怎么办?我如何向裴夫人交代?”
裴惊辞这次回应得快,“你这是关心我?真的假的?”
商时序:……
商时序:“我说你没别人聪明,不知道偷懒!”
裴惊辞减下三袋面粉,“哼”的一声,步伐颠颠地走了。
看得商时序伸手扶额,真不理解,他为何非要表现出比别人厉害一点。
……
马夫又赶来了一车货,车上装的都是到附近村镇鸭贩手里收购的新鲜鸭蛋,都等着进后厨用红土腌制,腌出来的鸭蛋蛋白清薄透明,蛋黄凝重厚实喜人,橘黄油亮,色泽红润,待与白莲蓉和肉松搭配做成两款不同的月饼,这样,口感既有糯甜,又有软香酥脆,好是解腻。
商时序把这档次的咸蛋黄月饼分为定制款,专门卖给高门大户,但腌制时间未到,可以先用集市上腌制好的咸鸭蛋成品代替,月饼一样的金黄饱满,油脂亦多,皮薄馅靓,令人味觉感受到升华,好吃到发指。
对于肉松,商时序也是感到新奇。
她从未听说过此物,心下忐忑不安,却又对梦中品尝到的美味念念不忘。
她高价雇来玄都城有名的厨艺丰富的齐厨娘试一试,没想齐厨娘碰巧祖上是漠南人,这味小吃早就有了雏形,但调味稀少,口味单调,是有一番独特滋味,但做出来的肉松腥口,非游牧民难以接受。
按照梦境的提示,商时序让厨娘购买上等的牛肉、土鸡肉,次一些的可以选瘦猪肉,鱼肉。
再将肉洗干净去除筋膜,切成碎丝加以适量的姜片煮烂去腥,烩煮好的肉晾凉脱水,装入干净的白布里擀碎与搓揉,让其成为细碎末状。
裴惊辞路过的时候夹了一口吃,做足了一副美食鉴赏家的模样,嘴巴咂摸吧唧道:“不错,没味,和没吃到嘴里差别不大。”
商时序把他赶出了后厨。
晾晾的肉碎放入适量的料酒、食盐,拌入白糖提鲜去苦,因为蚝油稀少昂贵,不可量购,商时序便用同样滋味鲜美的酱油代替,一起搅拌备用,到这时,她闻到用调味拌好的肉香味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她想这些配上热乎香喷喷的白米饭,肯定胃口大开。
此时正值午饭时间,裴惊辞就端了一盆白米饭,进来加了肉碎拌辣酱吃,他用干净的白碗往盆里一刮,一下消减大半肉碎。商时序连忙将他推出去,掩上木门,不许他再进来。
经验丰富的齐厨娘取锅烧小火,商时序给灶台帮忙加柴时,腻白的手指捡几片木碎丢到火中,站起身又被锅里的油烟逼退几步,齐厨娘忍俊不禁。
“小姐,你不用帮忙,我一个人忙得过来,而且你烧的火太小太大,都影响口感。”
商时序颊边浮粉,不好意思地退开了。
她想帮点什么,又很诚实地远离灶台。
裴惊辞酷似狗头卡在门缝边,嘴欠道:“怕脏,力气小,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娇滴滴的,你坐着等不好吗?”
“金刚钻这话是这么说的吗?”商时序说,“做好了,你别吃!”
裴惊辞:“我吃的是齐厨娘做的。”
商时序脑中一怒,嫌他碍事,将他打发去集市采购其他月饼馅料。
她看着齐厨娘往锅中放入冷油烧热,接着放入撕碎的肉那刻,油煎滋滋作响,调好的料碗顺势倒进锅里,筷子不停地翻炒,不一会儿均匀烘干,淡淡金色,蓬松细腻,肉松香味溢满整个屋子。
商时序拿筷子夹起一点到碗里,细细品尝,焦香酥脆漫延口腔,肉绒入口即化,味美可口。
惊喜大过预想,她干吃肉松上头,中午饭都忘了吃。
未时,齐厨娘将早已备制好的月饼皮团分成一个个小团,分批包裹白莲蓉、肉松和咸蛋黄,商时序跟清樱把这些黄色小团放入雕花磨具,压出形状。
申末酉初,月饼烧熟出炉,商时序尝了一块,金软酥口,意外的爽脆甘甜,她急于一咬,差点被里面热热的馅烫到了,清樱和齐厨娘拿她打笑。
清樱笑嘻嘻咬了一口月饼,眼睛一亮,“好好吃!肉松卷软糯香甜,油而不腻,蓬松十足!”
商时序把几块肉松馅的月饼分给店里其他人吃,虽没听见说什么夸奖的话,但都吃完一块,无一例外又找了商时序说买剩下的肉松月饼。
商时序却拒绝道:“中秋前后那几天才开始卖,还请各位见谅。”
市面上的糕点铺有模仿她的路子,添加新的馅料,制作新的口味,她最后决定,冰皮月饼、白莲蓉蛋黄月饼、肉松月饼这三款先作店招牌,另外招说书人在各处酒楼勾栏参入故事讲,勾起玄都城百姓的馋意。
还未中秋节,已经有人家特意乘车来问,或者派下人来寻。
商时序不嫌客多,却说了个小谎:“份额有限,先到可预订,中秋节那天既可来取,现在订,到时候会多送各位一份神秘礼品。”
刚忙完回到商府,已是身心俱疲,她半困半醒洗漱完,早早入睡。
江舒雅第二天备了马车,执意要带她去神农氏神庙祈福。
“忙得都瘦了,也不知任你出去经营店铺是好是坏,要是累,不想做就不要做了,别忙坏了身体。”江舒雅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跟娘去拜拜神仙,后天便是你出嫁的日子,跟炎帝老爷求全家平安顺遂。”
商时序顺着她意,“好的娘。”
山静应庙,一路上,云雾缭绕,如梦如幻,商时序心底平静。
她想起了前世梦境,这次出嫁,意味着她选择了截然不同的未知道路。
她和柳南絮将来的交集会慢慢变淡,或者再次相见,他们已成陌路人,她已嫁,他已娶,各不相干。
到时候,柳南絮被认回皇子身份,继承大统,或许会罢免她爹的官职,可怜的是嫁他的姑娘,终会被忘恩负义的柳南絮抛弃。
……
广场炎帝坐像钱祭坛插满了香柱,几株一千年左右的龙鳞松挂满了祈福的红布条。
商时序拜完神殿里的神像,手持红布条来到龙鳞松树下。
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柳哥哥,你在看什么?”
猝不及防听见徐璎的声音,商时序睁开眼睛,往左边看去。
龙鳞松枝条下的红布条繁密厚重,长长飘荡下来的布条隔开了祈福的人流,柳南絮高过挂布条的松枝,半张脸被挡住,只留一双眼睛与她对视。
而他旁边的徐璎完全让红布条遮挡视线,碍于闺秀风范没有踮脚或矮下身窥看。
商时序没有回避他们,也没有主动上前,只把手中的红布条挂上松枝,然而在转身离开时柳南絮叫停了她。
“时序。”
“时序?”徐璎疑惑的一声,“序姐姐?是你吗?”
徐璎绕过红布条,看到商时序那刻赶去拉住她的手,热切兴奋地道:“序姐姐,真的是你啊,好巧在这里遇见你,你与柳哥哥原来认识啊?”
柳南絮走路姿势不太自然,他跟在徐璎身后走,目光却一直放于商时序脸上。
巴掌大的小脸,樱唇琼鼻,朱唇皓齿,皮肤玉白通透无暇,使得眉间的花瓣胎记红嫣如棠。目光淡淡瞥过他的眼神清冷灵动,宛若空洞的木偶美人被赋予了灵魂,瞬间焕然了独属于生命的神采。
依旧是一成不变茭白的衣裙,依旧是精致的五官,柳南絮却觉得这张脸突然变得陌生,陌生得让他感到眼前一亮的漂亮。
商时序回徐璎:“有过交谈。”
柳南絮皱了眉,回想他们的曾经,忍不住搭上一句:“仅仅是有过交谈?”
他语气很轻,听着不像质问,一句话讲给两个人听,以至于只有商时序明白其中的含义,这也是柳南絮善用的伎俩。
如果今日与柳南絮同行的是别的姑娘,商时序可能会提醒几句,但徐璎本是他心爱的女子,她不想多管闲事。
商时序倒是奇怪,他不该在徐璎面前尽量掩饰吗?她看向徐璎,“话说,徐姑娘与柳公子才子佳人,双双携手来这,可谓羡煞旁人。”
徐璎噗呲一笑:“序姐姐你想岔了,我与柳哥哥小时候意外结识,再次相见甚欢,志同道合,今日刚结成义兄义妹的关系,特来神农氏参拜,是跟炎帝作证。”
商时序面色复杂地看向徐璎,没多说什么。
她与徐璎家室相近,前世的柳南絮宁可娶她贱作脚踏石,也不想利用对他年幼时有救命之恩的徐璎,怕他自己失败会连累徐璎,从始至终都将徐璎掩藏起来。
原来得鱼忘筌的柳南絮,竟也痴情无私,不是不能同享甘福,而是享福的不会是她。
如今认徐璎作义妹,想必是她未曾感受过的保护方式,但柳南絮怎么爱护其他人和她没关系了。
她假装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娘在主神殿等我,失陪了。”
柳南絮却不打算让她轻易走开,拦住她的去路,“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何缘故,你不能同我说说?”
他面色沉重,徐璎察觉到这两人间的怪异,可她想的是商时序将要成婚,而柳南絮紧紧追问,两人表面的关系肯定不简单。
徐璎嘴上嗔怪,话里却贴心道:“前些日子,我见序姐姐忙于店铺经营,中秋节不是三日后便到吗,这段时间序姐姐汲汲忙忙,也忘给我做马蹄莲口味的月饼,我想午时到你店铺跟你提一下呢。”
说完她看了柳南絮一眼,甚至都没提商时序中秋节大婚之事。
“是我考虑不周,怠慢了徐姑娘,今日实在是抽不开身,先走一步了。”商时序觉得有些厌烦,平淡地转身离开。
但她躲过了片刻,没躲过在店铺的时候。
柳南絮还端着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姿态,他样貌阴柔,又有干净的书卷气,不少女客人因为他而心花怒放地购买月饼。
“柳公子,你快些离开吧,我店里繁忙,没空招待你。”
“无碍,既然繁忙,我也好搭把手。”
商时序几次叫柳南絮离开,柳南絮却只是笑笑。
她看着他得心应手地站在店门口招待客人,不由低头深思。
她以为自己嫁给裴惊辞,柳南絮会就此放手,现在看来,柳南絮这人一旦付出,没捞到半点好处不会轻易放弃。
商时序捏紧手中的手绢,面上平静地移开视线。
……
中秋快到,裴商联姻的事已定,柳南絮明白自己再做阻挠也是徒劳无功,他目前身份低微,无权无势,一己之力改变不了商时序与裴惊辞婚礼的正常举行。
他摸到胸口未痊愈的伤处,心里偏偏不想让裴惊辞好过。
不远处驶来马车,裴惊辞悠然的步伐变得迟钝,他倏然将手中马绳仍给旁边的苦力工,急促地朝柳南絮的方向奔走。
他一把攥紧柳南絮的领口,拽到相对安静的巷子口,把人猛地抵到墙上。
“滚。”裴惊辞面露凶色,简言意骇。
柳南絮无所在意,温柔地一笑:“你看到了吧,时序不会因为你而与我分离,你以前送她东西,只能通过我才让她接受,如今也是,即使她与你订婚,嫁于你……”
裴惊辞不耐烦:“闭嘴。”
“你说,她暂时就算被迫于父母之命嫁给你,以后会不会因为我而与你和离?”
裴惊辞默不作声,眼底迸发狠劲,手下的力道愈加施重。
柳南絮感觉自己胸腔处的骨头快被他压碎了,闷声气短,却依然说:“你一个莽夫,孬货,只会空使力气,狂躁,好斗,有什么地方能让时序喜欢你?没有,裴惊辞,你没有值得她喜欢的地方。”
“我告诉你,商时序喜欢的人是怎么样的吧。”
“她喜欢,我这样的。”
柳南絮嘴角上扬,轻轻地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