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朝心中恻然,明白这位老夫人将谢鹤岚当做救命稻草,这流放之人,尤其是那些官员的亲眷,流放路上十分忌讳提及自己的身份,唯恐对家进行报复,礼部尚书分管六部之一,朝中正二品高官,尤其是礼部管着科举考试,很容易得罪那些王公贵族子弟,老夫人这般坦诚,想必也是恳求谢鹤岚救自己夫君一命。
谢鹤岚微微蹙眉,他经此大难,被学政除去功名,十年寒窗苦不过黄粱一梦,书院山长将自己逐出书院,不听自己任何解释,与自己划清界限,多年同窗对他拳打脚踢,视自己为耻,这一切让他心灰意冷,因此听到礼部尚书四个字,心中又是一冷。
是啊,礼部尚书与他何干呢,他零落成泥踩碾作尘的时候,众人皆是落井下石,谁又对他同情和关怀?目光不自禁斜睨一眼沈朝朝,除了这个陷害自己又对自己有一两分真心的矛盾表妹。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呵。
见谢鹤岚一言不发立在一旁,立志成为美强惨身体里心肝脾肾、对他一起了如指掌的沈朝朝,大概猜到谢鹤岚的想法,这是想到自己的不公,心如死灰,对一切失去了念想。
凭心而论,沈朝朝希望谢鹤岚能够救活尚书的父亲,不管如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又见谢家人哭得伤心,她更是心有戚戚焉,大家都是流放路上的虫豸,同命相怜,不被差役当人看待,死了不过也是挖坑一埋,连个草席也没得卷。
再说她其实还有些私心,谢尚书虽说如今罪名确凿免去官职被关押在京城大牢,家眷被流放南疆,但是皇帝的心思谁能猜得准,历史上那些大起大落的人物多得是,今朝唱罢你落幕,明朝他又再登场,万一谢尚书东山再起呢?
毕竟是分管礼部的尚书,到时候走点门路,让谢鹤岚重新参加科举考试,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考过去,这美强惨拯救计划一路顺风。
她杏眸一转计上心来,上前扯了扯谢鹤岚的衣袖,见他凤眸冷淡,带着哭音低语道,“表哥,若是他们父子再无相见之日,岂不是如我们一般可怜?”
声若蚊蚋,只有谢鹤岚才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心中不仅悲如沧海,他视谢家夫妇为自己最亲之人,却被两人毫无留恋扫地出门,而自己的亲生父母想必此生再也见不到,和无父无母有何区别,又想到表妹自小父母双亡,恐怕此时更是伤感。
深吸一口气,谢鹤岚望向沈朝朝道,“借你的簪子一用。”
沈朝朝一愣,她为了流放路上不被人觊觎,头发仅用一根铜簪子挽起,这铜簪是最普通的穷人家姑娘所用,她在街上小摊头随意买的一根,头部尖尖细细,尾端只有一个圆疙瘩,样式朴素寒酸,只花了两枚铜板,谢鹤岚要这个做什么?
也不询问,沈朝朝拔下头上的铜簪递给谢鹤岚,一头长长的鸦发散下,映着黄中带黑的脸颊,丑的不忍直视,几名差役吓得忙别过脸,心里默念金刚经混着大悲咒。
谢鹤岚接过铜簪,让老妇人将老者胸前衣襟解开,露出胸膛,他握住铜簪尾端似乎在想些什么,凤眸凝着幽邃,狭长的眼尾漾着一抹红,敛着沉郁,良久,眸子微眯,薄唇抿成一条线,手中的铜簪对着老者胸膛的某处扎了下去。
老妇人催不及防,惊叫一声,谢鹤岚手势如电,稳稳扎在某处,铜簪纹丝不动,只有尾端微微颤动几下,谢鹤岚捻着铜簪转动几下,又向着另外几处扎下,如法炮制。
众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老妇人和其他几名亲眷,大气都不敢喘,愣愣望着谢鹤岚的动作。
言班头毕竟见多识广,浓眉一跳,“这是金针之术?”
谢鹤岚并不言语,微微颔首,将铜簪又刺破老者两手的指头,眼见有些发黑的血汩汩流出,很快就变成鲜红色,老者的呼吸渐渐平稳,他方才起身,脸色发白,额上细汗密布,后背衣服亦已湿透。
原来这金针之术最是耗费施针人的精力,谢鹤岚又负着重重的桎梏,心力交瘁也是应该。
声音带了些喑哑,语气沉沉道,“好了,无事了。”
老妇人眼见老者脸色渐渐恢复如常,虽说仍旧昏迷着,但心跳定然气息平稳,心中大石落下,带着谢家所有人跪下,喜极而泣道,“多谢恩公,你是我家老爷的大恩人,谢家满门结草衔环,难以报答恩人的大恩大德。”
谢鹤岚丝毫不在意,眸色如常,挥挥手道,“一个时辰后便会醒来。”
众人十分惊讶,言班头更是颇为动容,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柔弱书生,望上去不显山不漏水,居然会医者最精湛的金针之术,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见老者昏迷不醒,谢鹤岚又筋疲力尽,想了想道,“休息一会,用完饭再出发,你们去山里打些猎物,捡些果子。”
“是,班头。”
差役听言班头吩咐,四散开来去了山里寻找吃食,小衙役蹭到沈朝朝身边,小声道,“没想到,你这个弱不禁风的未婚夫君还是个厉害人物,我们昌平府,听说只有颜神医才会金针之术,没想到谢二公子也会,你看他累成这样,我去山里打些猎物烤给他吃,你放心,不收你银子。”
沈朝朝觉得小衙役很有意思,还是个热心肠,笑着道,“多谢你,最好打个野鸡野兔什么的回来。”
小衙役挺喜欢沈小娘子这个不客气的劲,一口应下,“行,您瞧好嘞。”
小衙役离开后,沈朝朝端起火上的热水,正要去喂些给谢鹤岚,见他背靠着大树,已沉沉睡去,头微微仰起,细细长长的凤眸阖上,睫毛又长又密,薄唇抿得紧紧,菱角分明。
沈朝朝心中一动,比起平日里的清冷淡漠,此刻谢鹤岚长睫低垂安静沉睡的姿态反倒更为打动人心,就连晨曦都极为眷顾他,轻柔流泻在他清隽秀逸的侧脸上,投下淡淡剪影。
没想到美强惨还是挺强的,她不由笑了笑,又投了些枯枝在他身边的火堆上,而后抱膝坐下,身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那名老妇人坐在自己身边。
沈朝朝关心的问道,“老人家可好了些?”
老妇人抹了抹眼泪,“刚才喂了些水,好多了,多谢这位公子,不知娘子和公子是何关系?”
“他是我未婚夫。”沈朝朝毫无压力大言不惭道。
老妇人点点头,她见沈朝朝十分照顾谢鹤岚,对两人的关系也猜了个十有八九,她本不是多话之人,只是这两人有救命之恩,对沈朝朝自然十分亲切。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若不是他,老爷和我儿怕是天人永隔,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啊。”
沈朝朝陪着老妇人叹口气,“老人家也别担心,终究会有再见的一天。”
老妇人神情悲伤,“我儿也是可怜之人,当年战乱之时,京城异动,我那可怜的媳妇和出生没多久的孙儿殒命,我和老爷伤心不已,战乱后就离开京城,没想到今日又有此大祸,几乎父子不得相见。”
沈朝朝听老妇人说起往事,心中也是难过,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老人家节哀。”
老妇人抹去眼泪,凄婉一笑道,“不知为何,今日见到这位公子救治老爷,我就想到我那个可怜的孙儿,若是他还在,也有公子这般年纪。”
她望着谢鹤岚微微出神,“细细打量,公子倒是和我儿少年时候有几分像,怕是我思念孙儿,都出现癔症了。”
书里曾经描写过那场战乱,皇子和皇太孙争夺皇位,皇子起兵攻入京城,那一场靖难中官员和百姓均死伤无数。
沈朝朝叹了口气,谢鹤岚和谢深两人,也是刚出生因为战乱被互换身份,恐怕谢鹤岚的爹娘在那场战乱中,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