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阮家和一般农村人一样,都是低矮的土胚房,后院养着牲畜,而作为自留地的前院,则是为了省材料地以篱笆圈了起来,并在中间开了口子,用两块木板充作进院大门。
第九大队里,除了建国前的老房子,每户人家都是这么整的,风格十分一致。
要不是王行未参军那时,领过几次小阮宁回家,这会还真是抓瞎,得一路喊过去,才能知道阮家在哪一户。
王行到了后,规矩的在外头喊。
“有人在吗?”
“谁啊?”陈翠花听得外头喊声,明显是对着自家的,扯了一嗓子,从堂屋出来。
陈翠花视线往篱笆门探去,瞧见了一颗脑袋。
陈翠花讶异了,这谁啊这么高?
要知道她家当时做这门时,运气不错的得了木材厂打下来的虫柱板子,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这板子够高够气派,就因为板子厚薄不均,怎么整都不适合做房门,只好拿来当篱笆门……
陈翠花记得很清楚,这板子至少一米八。
以往在门外的,可是让人瞧不着脑袋的,这会?
从来没有过的事儿,直让陈翠花好奇的不行。
生产队里有这么高的人吗?
陈翠花纳了个闷,就听篱笆门外那人说:“阮婶子,是我,王行,村东老房子的王行。”
“王行?”陈翠花更讶异了。
两家一直没有往来,更别说王行家里现在就剩他一个……
王行来家里做啥呢?
陈翠花带着疑惑应门,“咋啦,有啥事啊?”
王行顶着陈翠花满是打量的眼神,拿出用大叶子装着的菌子,“刚才阮宁掉了这个,她没发现,我就捡了捡,送了过来。”
陈翠花表情有些奇怪。
就说这丫头打个猪草怎么去了这么久,原来是……
“王行、欸,还是叫小王亲近点,你生那时,我还吃过你爹给的红蛋哩。”陈翠花套感情的说了这句,觉得差不多了,这才进入正题问:“你刚才说的,是我闺女跟你在一起的意思?”
王行:?
王行:???
瞧面前妇女的表情,以及说这话时的语气,王行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误会了。
这年头‘在一起’可以是两种意思。
一种是普通相处的待在一起,另一种则是成了对象的在一起。
虽然陈翠花没有明说是哪一种意思,可对王行而言,这种误会太过要不得了。
他忙说:“没,婶子你误会了,是刚才我从镇上回来时,没仔细着路,撞着了阮宁,这才令她篓子里的东西掉出来,她可能急着回家没注意,这不,我才捡了捡,拿了过来。”
王行一字一句的讲,力求眼前妇人能够听清楚。
他解释到位,让人清楚彼此清清白白没什么。
“哦。”
陈翠花应了声,接过他递去的东西。
王行手一空后,又拿出一纸袋。
“还有,我不小心踩坏了几个菌子,这是赔礼。”至于吩咐说拿给阮宁,王行没讲这话,毕竟过于强调很奇怪,其次是阮宁摘这些回家,想来是跟家人一起吃的,他何必说这些挑拨人家家庭和睦的话呢。
陈翠花不知道纸袋里头是什么,但王行递过来时,她不止看到白白胖胖的面皮儿,还闻到了肉包特有的香味。
对于没有肉票、只有腊八杀猪才能分得肉的农村人而言,肉包就是个精贵食物,是有钱没票也吃不到的好东西,就是有钱也不见得舍得买。
按理,人家都说这是踩坏你们东西赔的礼了,陈翠花只要收下来就是。但陈翠花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那肉包就是再诱人,惹得她口水不断,眼睛都冒绿光了,却还是推拒说:“小王你太客气了,婶子怎么能拿你的肉包呢,更别说是四丫撞着你的,要不是她,你能踩着菌子吗?”
“就是踩了,那点损失没啥的,不过是几个不值钱的菌子罢了,反而累得你跑这一趟,婶子还要谢谢你特地送过来哩。”
“要我说,我们赔你还差不多,做啥要你破费?”陈翠花将刚才接过来的大叶子递回去。
“来来来,这个给你带回去,可好吃了,我闺女啥不会,但摘的菌子却是特别好吃,你等会就洗洗,不管清炒还是煮汤,鲜的能让人吞掉舌头!”
王行:“……”
王行有点傻眼。
当年小阮宁能被丢包好几次,他是听过一些流言的,所以怕这位婶子会刁难阮宁,这才将撞着的情况说成是自己不注意来着,没想……是阮宁说了经过吗?
王行纳闷的同时,心里不认为阮宁会提起这茬。
任谁被苛待多年不长记性来着?
就是不长,岁数起来,多少懂得为自己遮掩过错不是?
“别、婶子!别给我,你们留着吃,这是阮宁辛苦摘的,想来也是想给你们夫妻俩补身子,她这么孝顺,我怎么能拿这些菌子呢?”王行把话往好的方面说去,人更是如临大敌的退了一步,没让陈翠花将东西塞过来。
“你咋就这么客气?婶子说给你就给你,四丫带回来不少,你又特地拿过来了,婶子谢谢你跑这一趟,给你一些又咋了,赶紧的,拿去!”
王行是真不收的。
但见陈翠花一副你不拿就要硬塞的作态,王行深觉讲理是不可能讲了,还是赶紧放下赔礼肉包走人实在。
就当王行这么想,也要动作时,忽然看见一人从屋里出来。
“娘,你干嘛呢,人家王行说不要就不要,你做啥硬来啊。”阮宁拧眉看着两人。
她语气不太好。
没办法,在完全没准备的情况下,撞上梦中的‘奸夫’,连带人还看到幻觉了,她不说忐忑不安的疑神疑鬼,惶惶总是有的,可屋外动静太大了,要是不制止,怕是等会左邻右舍都会过来看热闹。
这也导致不想面对人、只想静一静的她,无奈出来解决的结果,就是没给好脸色了。
可她忘了,自家亲妈长久来的意见。
这般态度,落在本就不能体会她、又不能理解她想法的陈翠花眼里,就是指责她这个娘。
陈翠花立马不高兴了。
只是陈翠花好面子,即便外人早知道她是什么德行,依旧扯着遮羞布,没好气的说了句。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跟长辈是这样说话的吗?”话落,陈翠花似是想到什么,又道:“对了,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走路不看路的,也幸好王行没被你撞坏,不然你看娘拿什么陪人家。”
阮宁:“……”
王行:“……”
王行今天总算是开了眼界。
打从他过来,陈翠花便在他这个外人面前贬低自家闺女,且就是自己解释了,陈翠花依旧说自家闺女如何如何,便是现在,还是指责,这实在是……王行此刻算是了解这位婶子到底有多么拎不清。
王行不喜这般,脸上表情瞬间淡了下来。
但他一个外人,说真不好说什么,留在这儿更令人家小姑娘尴尬,平白受更多的气,便将纸袋搁在阮家篱笆上的信箱。
“婶子,真是我撞到阮宁的,你别怪她,赔礼我放下了。”
王行说完,立即走人。
“小王!小王等等、等等啊小王,东西拿回去啊,咋就留下来了还不收呢真是!”
阮宁瞅了瞅,没理她妈的牢骚,脚一拐,回屋了。
然而她前脚进屋,还在外头喊人的亲妈就走了进来。
“四丫,真是王行撞到你的,不是你俩一起去打猪草?”
阮宁:“……”
她无语问,“娘,你想什么呢?”
“没就算了,又没啥,就是……”陈翠花嘀咕着,然后话锋一转,“对了,今天小红来找你,我看她急的,咋回事?”
提到周小红,阮宁好不容易回血的情绪,瞬间落了下去。
“玩呗,不然能是什么?”阮宁不走心的道着。
“玩?急着找你玩?”陈翠花狐疑,一点儿都不相信闺女说的,尤其是瞧闺女一副消沉的敷衍样,立马板起脸来。
“你少唬娘!我还不知你俩啥交情,老实招来,咋啦?”
“哪有啥……”阮宁皱了眉。
“没啥你会是这副死样子?我是你娘,撅个腚都知道你要拉啥屎呢,还不赶紧说!”
阮宁:“……”
想想,好像也没啥不好说的?
“不就是我给她爽约,她急着来找我嘛。”
“你为啥给人家爽约?”
“我忘了。”
“都约好了还能忘?难怪人家急着找你!我说你这记性还真差!你娘我跟人家约好了从不迟到早退,就是有事儿也会提早讲,不然谁受得了啊,就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也经不起这样折腾,赶明个的上门道歉,知道不?”
阮宁:“……”
然而她妈没放过她,依旧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问,“还有呢?不可能因为你爽约了就急成这样,她到底急啥?”
“能啥呀。”
“能啥的会这样?你这死孩子还不讲!人家可是大队长的闺女,你倒好,一点儿都不珍惜的得罪人!”
阮宁:“……”
阮宁已经不是意兴阑珊了,是整一个不想讲话了。
只是当她听到亲妈念完,还要她立刻带几颗鸡蛋去道歉时,顿时没法忍了。
“妈!咱们家就剩这点好东西了,自己吃都不够了还送人!”
“你这孩子凶什么凶?!我要不是为了你,能将家里这点吃的送人吗!”
“我哪有凶?”阮宁揉了把脸,缓和自己急遽攀升的火气,试图调解这越发剑拔弩张的气氛。
“你也说了,人家是生产队的大队长闺女,那身份就是不用干活也能吃穿不愁,根本不会希罕咱们这点东西。”阮宁尝试讲理,说服亲妈不要那么傻。
然而……
“就是不希罕,咱们给出态度,别人瞧见了,以后就是怎么样,也不会被说闲话!”
阮宁:“……”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长辈亦有自己的处事方针,谁都没错,同样有理,只是无法达成共识罢了。
阮宁明白沟通没用,直接摆烂。
“我不去。”
“要去你自己去。”
“你这孩子!”
不用想,阮宁都知道亲妈要说啥了,她不想重复无意义的争论,直接打断道:“对,我是这孩子。”
这话一出,差点把陈翠花气死。
但还没等陈翠花发作,就听闺女用那丧丧语气说:“可妈,你知道吗,人家周小红不希罕我,要不我怎么现在才知道她在城里谈了对象,还都说亲了走完礼了呢。”
“这叫发小?”
“这也叫发小!是看不起谁呀?”
陈翠花被这劲爆消息惊了,自动忽略闺女后面的无病呻吟,直问,“小红说亲了?!啥时候的事?她和你说的?咋都没听说呢?”
“你这孩子咋不早点讲?说亲走完礼了就要摆喜酒了,时间那么紧,你让人上哪给你找添妆礼了?”
连珠炮似的问题,阮宁直接忽略,纳闷道:“添妆礼?这是啥?”
“这你也不知道?添妆礼就是关系比较好的姊妹,嫁人时给对方添的嫁妆啊。”陈翠花一脸‘这你都不知道’的表情,继续叨念。
“以你和小红从小玩到大的感情,这份情谊比亲姊妹还要亲了,她这会结婚,你不添妆说不过去。”
阮宁:“……”
“我跟二姊这么好,她嫁人时都没这么讲究……”阮宁幽幽道。
“能一样吗?”陈翠花翻了个白眼,“你姊又不是人家大队长闺女,是自家人,自家人送什么送的,更别说都嫁了几年了你还说这个,讨打是吧。”
阮宁:“……”
“能不花这个钱吗?”虽然明知可能性极小,阮宁依然做着垂死挣扎。
“你丢得起这个人,我可丢不起这张脸!”
阮宁:“……”
“行了行了不跟你废话了,我得去问问人,瞧添点什么才好……”
看着说着就要走的亲妈,阮宁扯住人,“妈,你想送就送吧,但不要动我的蛋。”
陈翠花眼睛瞬间瞪圆。
但她还没张口骂闺女的小家子气,耳畔又响起——
“喔,还有。”阮宁伸手。
“肉包。”
陈翠花:“……”
“妈,肉包呢,不是说给我的赔礼吗?”
陈翠花拧眉。
阮宁看亲妈这样,哪不知是不想给了,故意刺激道:“难道娘要独吞我的赔礼?这可是王行拿来的,要是改天他遇到我,问起肉包,要我怎么回答?”
陈翠花:“……”
“你也知道我是个实诚的孩子,怎么能说谎呢?”
陈翠花:“……”
“娘”
“死孩子!娘是这种人吗?至于吞你一个”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什么,陈翠花声音猛地打住。
肉包啊!
当然舍不得啊!
她这把年纪都还没吃过这么大的肉包啊!
可话都说了,向来要面子的她,哪能在不喜的孩子面前反悔?
陈翠花肉痛的交出纸袋。
见闺女一接过,像是怕她反悔一样,立马抓出里头白嫩嫩的胖包子,张口一咬。
那撕开来的白面皮,油花饱满的肉馅儿,翠绿的青葱夹杂其中,色相得宜,直让人瞧着食指大动,尤其是飘来的肉香味儿——
陈翠花直咽口水,心塞的不行,忍不住的刺了句。
“瞧这肉包个头顶大的,一个就能饱了,等会晚饭你少吃点,省得受不起这么好的东西,闹肚子疼了!”
阮宁:“……”
有这样的妈吗?
幸好,亲妈没有继续隔阂她,说完就走了,让她重拾了吃上肉的愉快。
至于亲妈为什么这么容易放过她,阮宁用膝盖想都知道是为了面子添妆去了。
生气吗?
愤怒吗?
多少有的,可那有什么用呢。
过往的血和泪告诉她,亲妈不是自己能够说得动、劝得住的人,与其说破嘴遭骂被嫌弃,还不如乖乖吃肉包,免得气死自己。
阮宁没去管这茬。
或许是摆烂放任了,在没有协助亲妈下,事情竟往一个谁都没想到的方向发展。
作者有话要说:阮.实诚孩子.宁:伸手要肉包。
亲妈怒:给给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