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入夜,谢其琛安静卧于床榻之上,脑袋有些晕。

方才骗池羽说受了凉,没想到原来真的受了凉。

体温有些高,是发起烧来了。

难不成是什么言灵?

谢其琛很少生病。虽然经常受伤,但生病却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修行之人的体质会好于普通人,以他的修为,再加上已经是开春时节,一般而言是不会风寒发热的。

……是因为这两日那缘由不明的心绪烦乱么?

身心本为一体,心神不宁,身体便也更容易出状况。

不过,总归只是略微发烧罢了,睡一觉就会好的。谢其琛并未将这风寒发热放在心上。

屋门被轻轻敲响。门外传来池羽的声音:“阿琛?你休息了么?”

“还没。”

谢其琛起身去开门,池羽提着一个纸包进屋。

“我来看你了,你好点了没?”

谢其琛一顿,点头:“刚才休息了一下,好点了。”

“真的?”池羽抬手贴上谢其琛额头,皱眉:“……明明体温比傍晚时更烫了。不是让你要好好喝药、好好调养么?药喝了吗?”

谢其琛滞了一会儿,正欲开口,池羽已经了解了:“行了,我知道了,肯定没喝。”

“……不是什么大事,明早起来就会退了。”

池羽直接把谢其琛推上床盖好被子,有些无奈:“旁晚时不还挺乖地答应喝药么?现在怎么又叛逆起来了?”

谢其琛闭上眼装睡,不说话——毕竟他乖的时候都是骗人的。

池羽转身去拿带来的纸包,说道:“还好我也带了点药,这是我之前自己磨的,只要用水泡开就能喝。”

池羽拆了一包药粉,倒在碗中,又用水泡开,然后拿到谢其琛床畔。

谢其琛微微睁开眼,看到池羽坐在了他床头。

屋内油灯只点了一盏,不甚明亮,恍恍惚惚间,谢其琛突然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

在他很年幼的时候,由于身体羸弱,比同在“那个地方”的其他孩子更易生病。

特别是最初,他还没有接受一切的遭遇,于是时常情绪不稳,更是病得频繁。

然而如他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生病的,若生了病,只会被扔在角落自生自灭。

病得最严重的一次,谢其琛曾经产生过幻觉——那是年幼的他为了自我安慰而产生的幻觉。

幻觉中,有温柔之人喂他喝药,摸着他的脑袋说道:“小阿琛乖,喝了药,病好了,就能回家了。”

幼年的他为自己制造幻觉,而后沉溺于其中。若要病死,病死前看到美好的幻觉至少也是幸福的。

谢其琛很少会去回忆过往,这会儿突然想起来,大约是觉得,那个他幻想出来喂他喝药的温柔之人若有容貌,大概就是池羽这样的。

“水是温的,能直接喝。”池羽把药碗递到谢其琛嘴边。

其实谢其琛完全能自己喝药,但是突然就很想要多享受一会儿这份温柔,于是配合地接受池羽的喂药。

不知是不是很久没有吃过风寒发热的药,入口的药竟然不怎么苦。

药很快就喝完了,池羽收了药碗,说道:“喝了药好好睡一觉吧,我差不多该走了。”

谢其琛转头看池羽,幼年的幻想真实地出现在眼前,他有点不舍得这么快就让她离去。

要怎么能让池羽多陪他一会儿呢?

谢其琛垂眸,几秒后,突然说道:“……姐姐。”

池羽愣了一下,被这个称呼搞得有点懵。毕竟虽然先前她一直要求谢其琛这么喊她,但实际上他从来没喊过——最开始谢其琛装模作样喊的那些不算。

心突然变得极为柔软。

谢其琛继续说道:“能不能多陪我一会儿?”

池羽重新坐回床畔:“你不困吗?生病的时候应该很累吧?”

谢其琛摇了摇头。

“好吧,那我再陪你聊一会儿天吧。”池羽说道,“我想想,聊什么呢……”

池羽突然想到件重要的事,正好可以趁现在问一问。

“对了,阿琛,你认识澹台家的那个修士吗?就是那个长得跟小菩萨一样的少年修士?”

谢其琛眸色一暗,没说话。

为什么这个人要出现在他和池羽的闲聊中?明明是这样温柔的时刻……

池羽见谢其琛不说话,说道:“你不认识吗?就是傍晚过来找我道谢的那个。”

谢其琛垂眸,淡淡说道:“不认识,他怎么了?”

“看来你果然不认识。”池羽松了一口气。果然,谢其琛和澹台玦的梁子还没结下吧?

“我应该认识他吗?”

“没有啦。不认识就好。”池羽笑了笑,“阿琛,你要记住哦,未来如果遇到这个人,要绕道走,不要和他起冲突。即使不可抗力让你和他起了矛盾,你也不要和他对着干。”

谢其琛抬眸看着她,隐隐有些不悦:“为什么?”

只刚认识两三日,她就这么护着他吗?

“唔,有点不好解释……”池羽心说,总不能告诉谢其琛其实她看过一本他当反派然后被男主角虐杀的小说吧,这也太离奇扯淡了,“就当是我的一种直觉吧。总之,你要记得我说的话。”

谢其琛没说话。

“为了你能有一个圆满的未来,听话,尽量不要与那人产生纠葛。”池羽说道,“我希望你能平安地、长长久久地活着啊。”

虽然池羽的话很古怪,但话中传递的关心是真实的。

谢其琛感觉得到,池羽是为了他好才突然说起这些。

谢其琛回答:“我知道了。”

池羽又与谢其琛闲聊了一会儿,这才离开谢其琛的住所。

夜色已经有些深,别馆里安安静静,大多数的人都已经回到各自居住的屋子准备就寝。

池羽慢悠悠走回自己所暂居的院落,却见院落门口站着个人。

池羽愣了一下,辨认了一会儿,认了出来:“澹台……张修士,你怎在此处?我的侍从没有去告知你今夜不必过来找我吗?”

等在池羽院落前的人便是澹台玦。

“大人的侍从来通知了,不过我已阅读完大人借与我的珍藏版《诗选》,想着书籍珍贵,该尽早还给大人。”

澹台玦本没有打算这么晚还来叨扰池羽,但心中升起疑窦后,便总也放心不下,最终决定借着还书的由头过来找池羽一趟。

池羽估摸了下时间,约莫是亥时三刻,距离她睡觉还有一会儿,便道:“既然来了,那便请进吧。”

池羽带着澹台玦进屋,给澹台玦倒了杯花茶:“傍晚才借你的书,怎么这么快就看完了?”

澹台玦坐下,笑道:“我从前看书多,所以看的速度很快,《诗选》本就不厚,珍藏版虽多了些内容,但也一个时辰便能读完了……倒是大人的批注多费了些时间去看。”

池羽惊讶,一时间有些尴尬:“你还看了我的批注啊,都是随便瞎写的。”

“可是我觉得写的很好,不少地方我都有与大人相似的观点。”

池羽闲书看得多,身边也甚少与她爱好相同的人,于是倒挺乐意与澹台玦聊聊:“张修士喜欢《诗选》里的哪一篇呢?”

“都挺喜欢,不过若说记忆深刻,大约是《狐狸与神》那一篇。”

《叙事体诗选》是以诗歌的形式记录了各种民间小故事,澹台玦所说的这一篇,讲的是一只狐狸攻击了一个猎人,猎人在临死前进行祷告,于是神便降临,斥退了狐狸。

于是狐狸与神就进行了一场辩论式的对话。

狐狸问神:“你为什么要救助那人?”

神说:“因为我是神,需得回应众生的许愿,救济众生。”

狐狸说:“可你救济了那猎人,我与我的孩子便失去了今天的晚饭。”

神听了,觉得同情,便道:“众生平等,我既然救济了猎人,便也需要救济你。”

于是神将自己的躯体赠予狐狸作为晚饭。

“我感到惊讶的不仅是诗篇本身,也惊讶于大人的批注。”澹台玦说道,“大人曾在这篇诗歌旁写道‘这位神祇是快乐的’。这让我很惊讶,大多数人读到这篇,仅仅是为神的奉献感动,或歌颂他的德行。只有同样甘愿奉献的人,才会拥有这样感同身受般的观点吧。”

“……会显得我很奇怪吗?”

澹台玦摇了摇头,眼中带着并不掩饰的仰慕,微笑道:“我很敬仰大人的观点,我认为您是一位与凡人具备不同境界的、高尚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位近神的存在呢。”

池羽愣了,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澹台玦的这番发言,怎么感觉跟小迷弟似的?

被说高尚,池羽觉得无所适从。

毕竟她会有这样的观点,只是觉得人因关注自我而忧愁,无我便无忧。神不在意自身,只在意旁人。将注意力转移到他人,自然就脱离了忧愁,达到快乐的境界了。

可“无我”,还算是人类吗?

“我”即是生命意志,若“无我”,便甚至不算生物吧?

池羽突然想到谢其琛。

如果这个时候是与谢其琛讨论这个话题,谢其琛一定会对这篇诗歌嗤之以鼻——他会说,世上是没有神的。

神只是人的自私幻想,幻想有他者为己服务。

“神”归根结底是人实用主义的产物罢了。

这么看来,仰慕着“神”的“男主角”澹台玦,与从根本上否定着“神”的“反派角色”谢其琛,从本质上就注定会是有矛盾的两个极端。

池羽皱眉,隐隐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两人未来的纠纷是不可避免的……

正想着,澹台玦突然问道:“对了大人,旁晚时分,我见您与一位侍从正在说话,那位侍从是自小就服侍着大人吗?”

池羽回过神,不知为何澹台玦会突然问起谢其琛。她不动声色地说道:“你说十三?他确然自出生便是圣女侍从,为人腼腆内敛,做事却十分细心。”

澹台玦又问道:“十三一直侍奉在大人身侧吗?”

池羽摇了摇头:“我一年中大多数时候都住在山上,仅每年春分后会下山,需要用到侍从之时,也只有那会儿了。”

澹台玦垂眸,看来……那名叫“十三”的侍从果然有问题。

池羽试探着问道:“张修士为何问起他?”

澹台玦摇了摇头:“没什么。天色不早了,深夜叨扰大人已是不妥,下修便就此告退了。”

那个叫“十三”的侍从,很有可能已经不是他本人。

作者有话要说:澹台玦是一位擅长用错误的思路推导出正确答案的小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