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蒙蒙亮了,即使窗前挂着层窗帘,窗外的天光也依旧能从窗帘缝隙间透进来。
池羽躺在床上,眼睛却睁着。
她没有睡意,虽然大半个夜晚都没睡,但她依旧挺清醒。
仿佛耳边还隐约飘来压抑的呻/吟声,鼻尖依旧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池羽大约是共情能力比较强的那一类人,虽然不清楚凌晨那短崖下的洞穴中谢其琛遭遇了什么,但她依旧感受到了一种痛苦。
自上月月中的中秋节,发觉谢其琛在夜晚离开小院前往那个洞穴后,池羽便疑虑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于是她便留心着,想看看谢其琛是否还会继续在晚间离开。
果然昨夜,当本月的月中来临,谢其琛再次在夜晚离开小院,前往那处短崖下的洞穴。
只不过上月时,谢其琛应当是天一黑就离开了,这个月则是到子时后才离开。
然而可以确定的是,每个月的月圆之夜,谢其琛就会在夜间离开小院,前往短崖下的洞穴,去进行一件混杂着痛苦和血腥的事。
池羽喃喃:“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这个像谜团一样的少年,她对他越来越好奇了。
诡异的个性、薄弱的道德感、不符合年龄的深厚修为、被不明人士一直追杀,还有这一月一度的神秘活动。
谢其琛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其实凌晨时分,当池羽站在洞穴前时,她有强烈的冲动想进去一探究竟。
这里是她主宰的灵山,且谢其琛正在遭遇恐怖的血液流失,即使是没有修为的她,也不用害怕他。
也许走进去,就能窥探到他秘密的冰山一角。
可最终,池羽还是没有走进去。
中秋那夜,第一次站在这个洞穴前,听见他痛苦而压抑的呻/吟,她选择了尊重他,没有迈进他的领域,那么她就该继续这份尊重。
于是最后,池羽坐在洞口边的石头上,安安静静地陪伴了谢其琛半个夜晚。
她看着月上中天、群星闪烁,直至月落西沉、天光初晓。
夜晚山中的气温很低,她觉得有些冷,但依旧还是守在了洞口。
她想着,一个人受苦的时候,旁人即使帮不上忙,但只要默默存在、陪伴,就是一份很大的慰藉。
她希望谢其琛能好受一点,所以她得陪着他。
最后,在黎明到来前,池羽听到洞穴中的呻/吟渐渐平息下去,于是折返回小院,将她至今唯一做成功的一叠糕点热好,放在了洞口。
这是一盘用新鲜红枣和山药做成的枣泥山药糕。
池羽想,谢其琛经历了半个夜晚的痛苦,也许会想吃点什么……而且红枣是补血的。
——若有第三个人知道池羽至今的行为,一定会不解,她为什么要对一个将来可能会杀害自己的人这么好。
若往深处探究,池羽对谢其琛的关怀,甚至不是出于某种自我满足,抑或是对自身的洗脑,而是基于强大的共情心。
痛他人之痛,忧他人之忧,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忽略了对自身的威胁。
简直像是佛祖割肉喂鹰一样的高洁品性。
只不过,她那份强大的共情心,也并非某种自然而然的产物,而是在异常环境中发展出来的,延续到至今的怪异。
池羽思考着谢其琛的事情,翻来覆去了许久,最后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一觉起来时,已经是中午。谢其琛已经准备好了午饭。
一碟清炒藕片,一碟红烧肉,一碗鱼丸汤。
池羽端详了片刻谢其琛的脸色,说道:“你疲惫时可以多休息一会儿,不必特意准备餐食的。”
谢其琛只垂着眼吃饭,回答:“我自己清楚自己的状况,你无需为我操那些闲心。”
池羽没再继续说什么。谢其琛也沉默着。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昨晚的事,即使彼此心知肚明。
饭后,池羽正要离开堂屋,谢其琛突然叫住她:“你等一下。”
池羽奇怪:“有什么事?”
谢其琛说道:“先前你的侍从送的那一批布料,有许多蓝色的布料。”
池羽茫然,所以呢?
谢其琛突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圈软尺,平淡地说道:“先前你练习做菜,你的那条裙子,不是被炉灶的火星烧坏了么?反正我本就要缝衣,就顺便给你也缝一条吧。”
池羽惊讶,张了张嘴,“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下一个字。
谢其琛见她一脸蠢样,有些不耐烦,视线看向一旁,冷道:“要是不需要就算了,反正你是圣女,只要说一声,自然有人去给你买衣服。”
“要!谁说我不要!量身定制和成衣能一样吗?”池羽立刻冲到谢其琛面前,抬起手,“来,快帮我量尺寸。”
谢其琛一顿,没说话,安静开始帮池羽量制衣需要的尺寸。
池羽看起来很高兴,兴致勃勃道:“阿琛,我不喜欢太繁复的裙子。”
“那就做简单的裙子吧,反正复杂的我也不会。”
“唔,但是太简单也不好看……”
“……你怎么这么麻烦?”
“谢其琛,你这是对姐姐说话的态度吗?你都背了这么多四书五经了,尊老爱幼懂不懂?”
“尊老?我可不会因为一个人年纪比我大就尊重这个人。”
“………………”
“有了!阿琛,你帮我做一条简约中带着精致,低调中透着奢华的裙子吧!”
谢其琛抽了抽嘴角:“闭嘴吧你,再提这么多要求就不帮你做了。”
“………………”
池羽这些日子已经挺习惯谢其琛那说话无情的调调,丝毫没放心上,依旧兴致勃勃同谢其琛聊天:“对了阿琛,你为什么会做衣服?一般男孩子不都不会裁缝女工么?”
“这两年身量窜得快,没多久就得换一批衣服,买布匹制衣比直接买成衣便宜许多,所以就会了。”
“对哦,男孩子在你这个年纪开始二次发育了,你现在这身高估计到一米八了吧?再长两年不得了啊。”
谢其琛皱眉,二次发育?一米八?这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词语?
“说起来,你以前是不是小小的,你皮肤这么白,脸也长得好看,没长高前一定是很萌的正太吧?”
正太又是什么?为什么看池羽那双眼发光的样子,觉得不是什么好词?
“哎呀,真想看小时候的阿琛。”
谢其琛懒得搭话了,只专注地帮池羽量体。
从前没有这般仔细看过池羽,此刻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池羽的身量这般娇小,整个人只到他胸口,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将她整个儿锢进怀里。
……说起来,她没有修为吧?
还真是又弱又小啊。
这样的人,在谢其琛的眼中本该是没有存在的价值的——谢其琛讨厌一切弱小的东西。更不用说如池羽这般的,甚至不需要修士动手,哪怕是个普通人,都能轻易将她折去生机。
可是如今,谢其琛却发现他似乎对这个弱小的存在产生了一丝依赖。
果然是因为,羁绊慢慢变深了么?
谢其琛想要皱眉,可最终却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并非真心排斥与池羽逐渐加深的羁绊。
为什么呢?
他明明不喜欢“弱小”的。
突然,池羽笑了起来。
谢其琛顿了顿,回过神,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池羽抬起头,眉眼弯弯地看着身后的谢其琛,说了一句话。
谢其琛听到,怔住了。
……
夜晚,谢其琛房中。
烛火照得屋内透亮,桌上摆着几匹颜色不同的蓝色布料,另有一卷介绍不同服饰款式的书放在一边。
谢其琛先在白纸上画了个大致的款式,不太满意,换一张再画一款。
如此重复几次,他看着最后设计出来的款式,一直紧紧皱着的眉终于舒展开了。
谢其琛喃喃:“……这个应该还算符合她的要求吧?”
然而话刚出口,他就愣住了——他居然真的打算按池羽的要求来做这条裙子么?
简约中带着精致,低调中透着奢华的裙子……这种麻烦的要求他都打算顺着?
谢其琛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毕竟至今为止,他从不曾违背自己的想法去迁就他人。
谢其琛放下纸笔,静静看着桌上堆着的几匹蓝色布料。
鼻尖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清甜的香气,那股抚慰了心神俱疲的夜晚的、枣泥山药糕的香气。
糕点上有池羽的气息。池羽在那个隐蔽的洞穴口,安静地驻足了半个夜晚。
她以她的方式,试图陪伴和抚慰他。
至今为止每一次的痛苦和挣扎,从未有人陪伴在他身边。这是第一次……有人默默陪着他,想要给与他一点温暖。
谢其琛安静地听着自己心脏的搏动声。
那包裹于心脏之上的厚重茧子,终于被凿开了一个口子。十数年时光垒起的心防,漏开了一条缝隙,有外界的天光照入。
那是一缕温柔的天光,来自与曾经晦暗血腥世界不同的、干净的世界。
在天光的照耀下,谢其琛意识到,原来他心脏的搏动是富有生机的。这种生机不来自面向死亡与黑暗的恨意,而发源自温暖且柔软的信任。
午间为池羽量体时,池羽突然抬头对他说的那句话又浮现在脑海——
【好像……终于走近你了一些。】
谢其琛垂眸,看着方才在纸上画出的、符合池羽要求的裙子款式。
“估计得花好几天才能做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其琛:“简约中带着精致,低调中透着奢华的裙子,终于做好了。”
池羽(惊呆):“啊,我随口一提的要求,你居然真的做了!”
谢其琛(太阳穴直跳):……想打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