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后,明月桥重新恢复平静。
傅锦朝没去医馆,而是回到自己的住处,伤势他自己最清楚。
长腿迈过门槛,他拿指骨抹了一下唇角血痕,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林嫣拿绢帕替他擦拭的画面。
林家那姑娘,性子虽骄纵了些,却是率真纯善,极好对付。
思量间,傅锦朝侧身朝博古架走去,准备拿架子上的伤药。
刚一侧身,便见范彦修坐在博古架前的书案侧,一手优哉游哉转着湖笔,一手支在侧脸,神情玩味打量他。
傅锦朝脚步停滞一瞬,瞥他一眼,继续朝博古架走去。
抬手取伤药时,他嗓音淡淡问:“你何时来的?”
“只比你早那么一点点。”范彦佑倚靠圈椅,侧身望他,吊儿郎当拿手比划。
没错,他当时就在区明江畔的花楼里,听嗓音极好的伶人唱他新填的词。
傅锦朝与林家的事,必不会希望他插手,也他相信傅锦朝自己能应付得了,便坐在窗边看热闹。
直到林家小姐突然出现,他才来了兴致,打断唱曲的伶人,挤进人群里瞧。
幸好他跑得快,没错过林小姐那番动人心魄的告白。
“被人家姑娘当众告白,这样的没事,连我都没遇到过,你是不是背着我去月老庙上香了?”范彦修戏谑,可傅锦朝自顾自往右肩涂伤药,连表情也不给他一个,他又觉无趣。
收起笑意,倾身问:“说说吧,你打算怎么待人家林小姐?该不会要把仇报在人家姑娘身上,故意娶回来折磨吧?”
傅锦朝随意涂了些伤药,整了整衣领,慢条斯理应:“冤有头债有主,不过,拿她磨磨林家人的性子,倒也有趣,不是吗?”
即便林小姐那样向着他,他也没心软?
范彦修睇着他,摇摇头:“你可真不懂得怜香惜玉。”
怜香惜玉?这是他不需要的情绪。
傅锦朝弯弯唇角,正欲说什么,便听院中传来手杖敲击地砖的脆响,他唇畔笑意倏而淡下去。
夜深人静,还拄着手杖来找他的人,除了老太太,不做他想。
老太太腿脚不灵便,听那敲击声,能分辨出她步伐比平日里快些,屋内气氛陡生一种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我去里头躲躲,你自求多福。”范彦修跳起来,猴子似地蹿到屏风后头。
下一瞬,门扇被推开,灌进一阵风。
“你这个不孝的孽障!”老太太一进屋,便甩开丫鬟巧珠的手,扬起手杖朝傅锦朝打过去。
她身形不稳,顺势往后仰,幸而巧珠眼明手快,把人给扶住。
手杖正好打在傅锦朝右肩肩头,老太太力气本算不上大,可傅锦朝右肩正受着伤,被她一棍子打来,当即痛得面色发白。
他额角隐隐冒着冷汗,却一声不吭。
老太太疑惑地望望手杖,又从头到脚打量他一圈,才发现他衣襟处似洇着点点血迹。
僵持一瞬,老太太收回手杖,重重在地上顿了一下。
“天色已晚,巧珠,扶祖母回房歇息。”傅锦朝语气如常,甚至称得上温和,冲老太太道,“祖母若生孙儿的气,明日接着打也不迟。”
打他有用吗?
老太太愣愣望着他,半晌才道:“你不想娶陈家小姐,祖母也没说一定逼你去娶,可你竟然去御前跪求恩典,要娶那林家小姐!锦朝,你的祖父便是被林家害死的,你要娶仇人的女儿,是想气死祖母,还是想让你祖父死不瞑目?!”
“祖母言重,祖父生前教诲,锦朝字字句句记在心间,必不会让祖父失望。”傅锦朝唇角微弯,看起来温润暄和,笑意未丝毫未达眼底,“与林小姐的婚事,已成定局,还请祖母好好将养身子,替锦朝主持、打点。有祖母坐镇,相信咱们傅家不会被人看笑话。”
老太太张了张嘴,终是没反驳,板着脸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言毕,她便扶着巧珠小臂往外走。
待门扇合上,傅锦朝一转身,便见范彦修从屏风后往外探头:“走了?你们家老太太比我们家老爷子还吓人!”
随即,他绕出屏风,走到圆桌旁,给自己斟了半盏凉茶。
“老太太脾气执拗,又恨极了林家人,你让她去筹备婚仪,不怕老太太使绊子?”范彦修说着,忍不住提前同情林嫣,“突然觉得那林家小姐也挺可怜,如花似玉的姑娘,不知嫁过来以后,得被老太太如何磋磨。”
可是,想到林嫣的性子,他又觉得那不是个轻易会吃亏的主。
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彩:“你平日要上朝,顾不上内宅,要不我搬过来住,替你看着些,以防后院起火!”
“你是想看热闹吧?”傅锦朝无情地拆穿他。
稍稍抬了抬右臂,牵动右肩伤处,他面色微变,又继续道:“祖母是不喜欢林家人,可她也最是看重名声和颜面,不会让外人拿住话柄。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翌日醒来,林嫣练完八段锦,用罢早膳,已是日上三竿。
外面日头有些烈,她便没出去,独自坐在书案侧,铺开纸笺,慢摇团扇,去想堂兄要他列的要求。
该给傅锦朝提什么要求呢?
比如,别有事没事冲她笑,显得太虚情假意?可他们本来也没什么情意。
想着想着,她突然意识到,她不是要向对家公子傅锦朝提要求,而是向她准夫君傅锦朝提要求。
她要嫁人了,嫁去她从未设想过的,一直认为门风不正的傅家。
夫妻之间,会发生怎样的事?林嫣在话本子里也看过一些,心里有些模糊缥缈的印象。
于是,她放下团扇,提起玉管紫毫笔,沾了沾墨汁,细细列举。
正写得入神,听到芳茜通禀,清瑶郡主来了。
林嫣将这一条写完,才搁下笔,起身相迎,对方迈入门槛,笑盈盈走过来。
“写什么呢,这么入神?”清瑶上前,侧眸望去,在心中默念两行,便笑得前俯后仰。
“哈哈哈哈哈。”清瑶指尖在纸面上点了点,“非经允许,不能进你的寝屋,不能亲你,吃穿用度互不干涉,准你私设小厨房……”
“林嫣,你连不能亲都能写得出来?”清瑶说着,又笑弯了腰。
“有这么好笑吗?”林嫣看看她,一脸疑惑。
又将纸笺拿起来,细细审查。
见到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清瑶郡主便知,外头传言一句也不可信,连她喜欢傅锦朝那一句,也不能信。
“不看这劳什子了,他既说随你提要求,那你嫁过去,随时想到随时提,也一样。”清瑶说着,便要抽走她手中纸笺。
“那怎么能一样?”林嫣侧过身,轻巧避开,“白纸黑字,童叟无欺,不然等嫁过去,他反悔了,我找谁说理去?”
清瑶愣住,竟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从前觉得你傻里傻气,如今看来你也不傻嘛。那你为何要在明月桥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喜欢傅公子?”
林嫣想了想,当时确实有些冲动,一部分是被傅锦朝的伤吓着了,更多的则是她当时并未细想的原因。
“昨夜的事,你都听说了吧。”林嫣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放下纸笺,秀眉微挑反问,“清瑶以为,昨夜围在桥边看的人群里,达官贵人多些,还是平民百姓多些?”
桥这边的权贵,夜里逗留在江畔的,多半在画舫或是花楼酒肆中享乐。
临近宵禁,正是摆摊售卖的平民百姓收摊,回到桥那边去的时候。
稍稍一想,清瑶选了后者。
随即,不等林嫣解释,她便明白了林嫣未尽之言。
傅锦朝虽是当官的,家境却算得上寒微,住在明月桥那一头,面对势大人多的林家,他明显出于弱势。
那些看客又不是大理寺的人,他们才不会管前因后果,只会看到寒门子弟傅锦朝被人欺压得很可怜。
树大招风,林家子弟个个身处实职,不知多少人眼红,想看他们倒台。
“你倒是想得周全。话说回来,你那戏真没白演。”清瑶冲她眨眨眼,“许是感动了那傅公子吧,听母亲说,今日弹劾林家的折子不少,可傅公子只说是一场误会,便大事化小了。”
“所以说,喜欢二字,虽然烫嘴,却很有用?”林嫣眸光流盼,不知又在想什么歪点子。
她想说便说了,清瑶心里的那个人,却是既不能想,也不能说的。
勉强挤出一丝笑,将心口酸楚压下,清瑶转移话题,说起外头传言来。
“今日之后,你可真是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了,不知外头传得多有趣。”清瑶与她对坐品茶,两片嘴皮子没停。
“有的说,是昨日早朝你爹把傅公子骂得太惨,皇舅舅才故意出损招让你们两家和解的。也有的说,傅公子对你情深义重,不顾你是仇家之女,在御殿外跪了一宿,才求得皇舅舅松口的。还有人说,你鬼迷心窍思慕傅公子,林家几位当街棒打鸳鸯的……”
“你猜,流传最广,支持最多的传言是哪个?”清瑶饮一口茶,神神秘秘问。
“说我思慕傅公子的?”林嫣听得兴致浓浓,,仿佛在听戏文,而不是她自己的事。
清瑶摇摇头:“不是,是那个说傅公子故意骗取佳人芳心,等着娶回去折磨,再无情抛弃,报复林家的。”
闻言,林嫣夸张地缩了缩肩膀,嗓音柔柔道:“真的吗?我好怕怕哦。”
话音刚落,温如气势汹汹从外头进来:“林小姐,有件事我必须澄清!”
待她说完,赶着通禀的小丫鬟才气喘吁吁追上来。
林嫣朝她望去,眼中满是愕然。
怎么也想不到,本就没什么交情的温如,经过赏花宴的事后,还肯登门找她。
对方面色泛红,看起来又急又气。
传言那么多,也不知她要澄清的是哪一条。
关键只要皇帝不追究,她根本不在意那些传言啊。
林嫣漂亮的睫羽扑扇了一下,默默斟了盏茶,放到空着的位置前:“要不,你先喝口茶,顺顺气,再澄清?”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两天提早一点点,周一还是12:00更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