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开着一道罅隙,灯光摇曳的庭院起了风,呼呼往里灌。
自以为解决了大难题,还成全了小妹,林灏内心颇有些兴奋和骄傲。
这会子,被清爽夜风倏而吹散。
眉宇间的兴奋之色,被惊诧取代,林灏盯着林嫣:“嫣儿不喜欢傅锦朝?那你怎么会把自己随身用的绢帕赠与他,还在赐婚后迫不及待去翰林院见他?”
林灏脑子快速运转着,努力去梳理眼前他难以理解的情境。
“我那是……”没想到被堂兄这般误解,林嫣一脸急切想要解释。
话刚开口,便被她骤然抿起的唇瓣戛然截断。
难道要告诉堂兄,那绢帕并非她送给傅锦朝的,而是傅锦朝不信她,特意要她留下的信物?
若她说了,堂兄必然刨根问底,要深究昨日假山处的前因后果。
不行,她决不能食言。
林嫣攥紧帕子,竭力忍住开口解释的冲动,憋得雪颊微微泛红。
“总之,我与傅公子,并非堂兄想的那样。”林嫣狠狠舒了一口气,挤出一句聊胜于无的解释。
“不是我想的那样?”林灏打量着林嫣的神情,琢磨着这句话,将信将疑。
不过,在傅锦朝和嫣儿之间,他肯定是相信嫣儿。
“这个傅锦朝,竟敢骗我。”林灏语气透着克制的怒意,捋了捋袖口,“你等着,哥哥现在就去找他算账!”
堂兄逼着人家娶他,让傅公子在御前跪得风仪有瑕,大晚上还要上门去找人理论。
林嫣觉着,他们家若真把人逼到这份儿上,往后再见到傅锦朝,便是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了。
于是,林嫣赶忙拉住林灏手臂,仰面瞪着他,质问道:“傅公子怎么骗你了?不是你让人家娶我,还是人家没去御前苦苦跪求?”
经她一提醒,林灏顿住脚步,细细去想这两日发生的事。
须臾,他如饮醍醐,心中疑惑尽散。
小妹说的没错,是他让傅锦朝去请旨。
只是,他没想到傅锦朝会比他想象中更积极。
出宫前,他特意选相熟的内侍打听过,早朝前一个时辰,傅锦朝便入宫拜见皇帝。
却被皇帝责罚,让他去御殿外跪着,直到群臣陆续入宫,到得差不多了,皇帝坐在御殿最上首的龙椅上,才叫他起身。
林灏入宫的时候,傅锦朝还跪得笔直。
早朝时,皇帝刚开始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还让傅锦朝第一次当着文武百官,畅谈对新政的设想。
结果自不必说,被伯父不带脏字骂的狗血淋头。
可也正是他被骂的最惨的时候,皇帝突然降下赐婚的旨意。
所以皇帝愿意割舍嫣儿,究竟是因为傅锦朝跪得那一个多时辰,还是为了安抚傅锦朝这个挡箭牌,林灏不得而知。
嫣儿不用入宫争宠,林灏本该高兴的。
可他确实是被傅锦朝有意无意引导,才误以为对方与嫣儿两情相悦的。
细想想,傅锦朝是没亲口说过,对嫣儿倾心思慕,但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眼见着林灏陷入沉思,没有立即反驳,林嫣便知,傅锦朝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幸好,她先去翰林院找过傅锦朝。否则,她定会相信堂兄的话,认为傅锦朝是个心怀叵测的骗子,而错怪对方。
蓦地,林嫣心中对傅锦朝的愧疚占据上风。
她双手抓着林灏小臂,轻轻摇了摇。
以素日里撒娇的柔糯语调道:“灏哥哥,我嫁,你别再去找傅公子麻烦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林嫣觉着,晚膳的气氛,比往常低沉些。
爹娘还好,堂兄与表哥们交换着眼神,不经意被林嫣捕捉到,惊得她眼皮直跳,总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用罢晚膳,林嫣又特意将林灏拉至廊庑转角处,半威胁半命令:“灏哥哥,不许你们背着我去找傅公子,否则……”
她话没说完,抬起手臂,冲林灏转了转手腕。
绛纱灯下,她玉颜莹莹如雪,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把林灏逗得莞尔:“否则怎么?嫣儿还要为个居心叵测的外人,对你哥动手?”
说话间,他顿了顿,挑了挑眉:“还没嫁人,便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你当真不喜欢他?”
对上他质疑的目光,林嫣气结,跺了跺脚,愤然转身离去。
林府宅院占地不算小,林嫣的闺阁在靠后的位置。
月辉无声倾泻在庭中枝叶上,她踏过斑驳摇曳的树影往回走,芳茜提一盏绛纱珠灯跟在她身侧。
想起席间的怪异的氛围,林嫣心里终觉不踏实。
忽而,她顿住脚步,侧身望着芳茜,压低声音吩咐:“你去盯着些,若哥哥们有谁出府,便来告诉我,尤其是灏哥哥。”
半个时辰后,院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嫣匆匆收起看到一半的话本子,推窗朝外望。
“小姐。”芳茜快步进来,叫屋内侍立的小丫鬟出去,才对林嫣道:“公子们先后都出去了,连灏公子也出门好一阵了,似乎,还是骑马出的门。”
闻言,林嫣心中一惊。
朝壁上花漏望一眼,离宵禁还有约莫一个时辰。
“你怎么不早说?”林嫣心下着急,来不及换上更方便利落的衣裙,举步便朝外走。
“青霄故意当着,奴婢回不来呀。”芳茜也怕出事,急急道,“我去替小姐准备马车。”
小姐婚事屡番不成,这回皇帝刚赐下婚事,若几位公子把对方打出个好歹来,小姐怕是真嫁不出去了。
“还备什么马车?”林嫣狠狠顿住脚步,鬓边步摇轻晃,珠辉映在她焦急的翦瞳,“我骑马去!”
为了不惊动正院的爹娘,林嫣悄悄从角门出府。
没等芳茜上马,她已夹着马腹跑远。
区明江畔,杨柳依依,脂粉气比白日里浓郁,管线丝竹旖旎绵长。
傅锦朝下值比旁人晚,又在书坊中盘桓了半个时辰,刚从书坊出来,便见喧闹的明月桥头,立马横道的三个人。
谢氏兄弟和林灏,这个时辰找到他,显然不会是请他喝酒去。
“几位兄长有礼。”傅锦朝躬身施礼,端得清风朗月,风度翩翩。
三人之中,谢良俊明显比傅锦朝小,却也被他唤作兄长。
不消说,他是比着林嫣唤的。
“傅侍讲倒是适应得很快。”林灏与谢氏兄弟已商量好了,为了不让林嫣参选入宫,婚事决计不能退。
可他们林家也不能吃哑巴亏。
婚事定下,婚期却没定,傅锦朝想耍耍小聪明娶到林嫣,那是白费心机。
灯影中,林灏驱马上前,居高临下睥着傅锦朝:“傅侍讲这声兄长,唤的还是有些早。傅侍讲应当听说过,舍妹及笄那日,我便放过话,想迎娶舍妹为妻者,须得先过我这关。陛下赐婚,林家感激不尽,可你想娶舍妹过府,须得先打败我,再请媒人来林家商定婚期。”
今夜,林灏的态度,与昨日大相径庭。
应该是回过味来,明白林家上当了?
不过,傅锦朝确信他们不会悔婚,便是想悔,也已经晚了。
林家再有权势,也没到敢明目张胆抗旨的地步。
而这场比试,也在傅锦朝意料之中,没人知道,这一日,等了多久。
“林兄所说,小弟确实听说过。”傅锦朝一手负于身后,颀长的身姿端直如劲松修篁,“小弟真心求娶林小姐,自然该依照林家的规矩来,林兄愿出手指点小弟,傅某荣幸之至。”
眼见着要吃苦头,傅锦朝还能不慌不忙,谢良俊挨过林灏的拳脚,打量着傅锦朝时,深深感叹他这是无知者无畏。
不过,谢良俊本就是来看热闹、助威的。
当即睇着傅锦朝,手握马缰,略倾身问:“傅侍讲想何时应战?我们林家不会仗势欺人,日子随你挑。”
月辉清泠洒在区明江,江水波光粼粼向东流逝。
傅锦朝抬眸,望向明月所在的方位,收回视线,弯弯唇角:“择日不如撞日,正好请江畔诸人做个见证,若我输了,婚事任凭林家提要求。”
说到此处,他话音一顿:“若我侥幸应了林兄,婚事一应从简,婚期亦由我傅家定。”
后面这句,听得林灏暗暗拧眉。
不是他信不过自己的身手,可傅锦朝诡计多端,万一真让对方赢了,嫣儿的婚事全由傅家做主,岂不是被外人耻笑?
皇帝赐婚一事,正将两家推上风口浪尖。
听说他们在明月桥头对峙,看客们几乎是一呼百应,把明月桥围得水泄不通。
而林灏,感受到无数的瞩目,脊背绷紧,仿佛被架在火上烤。
本是他们来给傅锦朝一个下马威,没想到被对方反将一军,陷入两难。
迟疑间,谢良俊先开了口:“好,赌就赌,你就等着我们提要求吧!”
他看傅锦朝的眼神,满满是对其“自不量力”的嘲讽。
林灏横他一眼,恨不得撕烂他的嘴,这小子,不该说话的时候偏偏多嘴。
剑拔弩张之后,林灏下马,率先走上明月桥最上方的桥弓处。
傅锦朝飞身跃起,足尖在桥身侧的莲柱上轻轻一点,弹指间,两人已交手数招。
掌风擦在林灏肩头,正欲拍下时,傅锦朝听见人群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正好面对着来人的方向,隔着人群,望见马背上衣袂随风翩跹,玉颜明艳姣丽的少女。
电光火石间,傅锦朝的掌风偏移,诡异地失手,反被林灏拿手肘狠狠击中右肩。
他巧妙地化解掉对方大半力道,不至于损伤筋骨,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林灏打得后退两步,脊背抵在石头栏杆上。
林嫣乘夜而来,看到的便是兄长们以多欺少,堂兄恃强凌弱的一幕。
看到傅锦朝重重撞上石栏,唇角隐隐挂着血迹。
平日里穆如清风的人,现出一丝琉璃欲碎的狼狈,林嫣心口猛地揪紧。
一时间,她竟觉得他们林家在欺负人。
傅首辅已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而傅锦朝入京后一直安分守己,反倒是她和兄长们在咄咄逼人。
甚至,爹爹在朝堂上刻意打压对方。
“傅公子!”林嫣握紧缰绳,隔着人群,焦急唤。
明月桥上,林灏看了看自己的手,满眼疑惑地审视着傅锦朝。
他不明白,方才本该是他被傅锦朝打伤,可那令他避无可避的一掌,为何诡异地失了先机?
比试的时间并不长,可林灏能感受到,对方身手并不在他之下。
眼前被他打败的,一身狼狈的傅锦朝,月缺一般的破碎感,让林灏有些茫然无措。
听到身后熟悉的呼唤,林灏动作一滞,眼神立时清明。
这狗东西莫名其妙扭胜为负,原来是为了骗嫣儿!
作者有话要说:林灏:嫣儿,你千万不要上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