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锦朝听在耳中,未曾反驳,可他心里并不如表面恭顺。
寝屋一灯如豆,傅锦朝褪下右臂的衣袖,露出宽直的肩和一片后背。
他背对烛光,背上一条条红痕交错横亘在他肌肤,瞧着骇人。
而他自己,浑然不在意。
坐在书案侧的圈椅中,望着半壁圣贤书,微微失神。
“老太太下手也太狠了。”小厮阅川从瓷罐中挖出一团药膏,动作熟稔替他涂伤药。
自从老太爷去后,老太太的脾气越发古怪了。
这句话,阅川憋了很久,却只敢在心里嘀咕,怕勾起公子的伤心事。
“无妨。”傅锦朝被他的话拉回神志,语气不似平日里的温暄,而是透着淡漠。
待阅川替他上好药,缠上两层纱布,傅锦朝抬臂将衣袖套在身上,侧首吩咐:“林小姐的婚事,你盯着些。”
一听与林家有关,阅川只当公子终于要对林家动手,而且是向林尚书最宠爱的女儿动手。
登时眼睛一亮,精神大振。
“需要属下做什么?”阅川将剩下的纱布收好,压低声音,躬身问,“那位林小姐女扮男装骗人,还故意拿球踢公子挑衅,属下就知道公子不会以德报怨。”
虽不知公子为何将那套价值连城的茶具送给林家,可阅川心里,其实也有些不忿。
甚至,他也有几分理解老太太为何动怒。
阅川跃跃欲试道:“是要破坏林小姐的婚事,叫她嫁不出去么?这个属下最是在行,包在我身上!”
想当初,在江南丽城时,老太太做主为公子定下的两门亲事,公子犯愁,便是他设法给搅和没的。
来到京城,公子为避免麻烦,仍是吩咐他把公子婚事不顺的流言暗自传播出去。
可惜,公子已有功名,老太太为公子张罗亲事的想法越发坚定。
皇帝私底下对傅锦朝透露的口风,他并未同阅川提过。
听他这般说,傅锦朝牵牵唇角,微微摇头:“暂时不必做什么。”
刚探过林灏的口风,短时间内,他不好轻举妄动。
否则,林小姐的婚事有任何风吹草动,林灏都会从他身上着手查,反而会失了先机。
不过,他心中已想好对策。
傅锦朝转过身,盯着烛台上烧弯了的棉芯,目光深邃。
蓦地,脑中回想起酒楼中的情景。
林家子弟处事机敏,他想与林灏谈论朝政之事,试探林家的真实立场和底线,林灏却总是不着痕迹岔开话题。
直到林灏不胜酒力,他借那套芙蓉玉茶具,有意无意佯装几分对林小姐的好感,林灏才认真以待。
彼时,他目光扫过盛放茶具的锦盒,望着醉醺醺伏在桌上的林灏,温暄随意问:“小弟在御前行走,曾无意中听人议论,说尚书大人正着急为林小姐物色品貌出挑的郎君做夫婿,是为了避开采选?”
说到此处,他特意停顿一息。
给了林灏反应和思索的时间,却又不容许他糊弄过去。
转瞬间,傅锦朝面色稍稍凝重,轻叹:“不知此等传言,林兄如何作想?若陛下改日问起,小弟愿代为譬解。”
他盯着林灏,没错过对方神色变化,分明瞧见“大醉”的林灏眼神闪躲一瞬。
随即,林灏撑起眼皮,理直气壮应:“没有的事儿!傅侍讲莫要听信谣言,伯父为舍妹说亲,只不过是舍妹正好到了说亲的年纪。”
可惜,林灏神色间短暂出现的慌乱,让傅锦朝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他对林家的猜测是对的,林尚书并不想让女儿入宫为妃,说亲确实是为了避开采选。
“原来如此。”傅锦朝含笑颔首,仿佛信了他的话,继而又模棱两可地问,“小弟还听闻,林兄曾放言,想求娶林小姐者,须得先打败林兄,不知是否也是谣言?”
说这话时,他特意当着林灏的面,活动了一下手腕。
动作随意,又意有所指。
果然,林灏会意,果断拒绝:“有劳傅侍讲这般关注我们林家的事,只是小妹喜欢她三表哥,不日便要交换庚帖。还请傅侍讲与那不知天高地厚,想与林某一战的郎君说一声,晚了。”
林灏的话,言犹在耳。
傅锦朝笃定,即便皇帝下旨为两家赐婚,林家人也不会轻易听从。
想到什么,他弯唇拿起剪刀,细细减掉一小截烛芯。
烛光跳跃着,仿佛比方才明亮许多。
对祖母尽孝,他义不容辞,可婚姻大事,他并不想任由祖母摆布。
与林家结亲,比起陈家,显然要有趣也有利得多。
翌日与皇帝讲经论史后,傅锦朝特意多留了一阵,陪皇帝下了两局棋。
对弈之时,他主动提及与林家结亲之事:“陛下,傅家愿与林家结秦晋之好,从此冰释前嫌,共同为陛下尽忠效力。”
说到此处,他指尖拈着的白玉棋子降落未落,语气也转而迟疑:“只是……”
“只是怕林尚书不同意?”皇帝睥他一眼,眼神催促他快快落子。
待傅锦朝棋子落定,皇帝见到局势有逆转之机,眼睛一亮,将棋子落到他意外发现的位置,笑道:“说罢,想让朕怎么帮你?”
傅锦朝莞尔,望一眼棋局道:“陛下英明,微臣的筹谋,一眼便被陛下看穿了。”
转眼两日过去,到了林、谢两家交换庚帖的日子。
林嫣对于要嫁给三表哥,没有特别的感觉。
她尚懵懂,并不太明白嫁人意味着什么,依旧没太在意。
倒是对阿娘交给她打理的账本更上心些。
屋内静谧,算珠碰撞的声音戛玉敲金。
账目刚算到一半,忽听丫鬟芳茜快步进来禀:“小姐,夫人从万象寺回来了!”
“嗯,待点完账,我再去前头陪阿娘叙话。”林嫣头也不抬,继续拨动算珠。
“小姐莫盘账了,快去看看吧,夫人正伤心呢。”芳茜走到书案侧,迟疑一瞬才解释,“听说寺里的大师算过了,小姐与表少爷八字不合……”
闻言,林嫣愣住。
抬首望见芳茜恂恂不安的神情,确认她说的是与三表哥的婚事不成,林嫣分明感受到因盘账而绷紧的神经倏而变得松快。
直到这一刻,林嫣才后知后觉明白,她对亲事不上心,不是真的不关心嫁给谁。
而是内心深处并不想嫁给三表哥,又不想让阿娘担心。
“小姐,您别难过。”芳茜以为她是太难受,才忘了反应。
“我有什么可难过的?”林嫣舒眉展颜,笑盈盈地收拾好账本,动作轻快,“别弄乱了,我先去哄哄阿娘,回来再算。”
望着她洒脱的背影,芳茜瞠目之余,又忍不住失笑摇头:“小姐这般没心没肺,倒也挺好的。”
嫁妆已经准备大半,却算出八字不合,林尚书夫妇心里都不太好受。
可看到女儿没事人一样,又觉欣慰。
林嫣说,她并不在意大师的批言,甚至劝慰谢氏,若谢氏想让她嫁给谢良俊,她愿意嫁。
可谢氏经历多些,不敢不信。
况且,依大师批言,八字不合,主要影响的是林嫣的寿元。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谢氏想都不敢去想。
加之见女儿情窦未开,对谢良俊并无男女之情,很快谢氏便打消了让他们成亲的念头。
“京城的采选名单总是最先报上去,我只这一个女儿,决计不能叫她入宫受委屈的。亲事不能拖,咱们须得尽快做旁的打算。”
谢氏寻思着,心中一动,挽住林尚书手臂:“我记得,去年也有几家来探过口风,你对大理寺卿董大人嫡长子赞不绝口,要不明日叫媒人去问问?”
女儿的婚事,林尚书比谢氏更急。
还不止是谢氏口中说的缘故,林尚书心里还记得前几日林灏在书房同他说的话。
仔细分析过林灏转述的话之后,林尚书隐隐觉得,皇帝有要女儿入宫之意,只不过是借傅锦朝的口来探他们林家的口风。
而傅锦朝自己,似乎也对他的女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不管是出于想报复林家的目的,还有旁的什么,林尚书都不信他会是简单地喜欢林嫣。
“夫人放心,我会尽快把婚事定下来,以免节外生枝。”林尚书拍拍谢氏后背,安抚应。
林家和大理寺卿董家的婚事,定得极快。
即便林嫣明知爹娘不会随意定下她的婚事,也觉得这仪程走得过于草率了。
只几日功夫,她不过是和陈玉浓去落霞山采了一回杜鹃花,回来便听说,两家已经合了八字,交换了庚帖!
“芳茜,你去打听一下灏哥哥、三表哥他们几时回府?我要同他们打听一下那位董公子。”林嫣坐在廊庑下的美人靠上,摊开手,由着芳茜替她把精心调配过的杜鹃花泥敷在指甲上,再用窄窄的纱布条包裹住。
“是,奴婢待会儿就去。”芳茜应着,手上的动作半点没松懈。
不对,若换做从前,根本不必她去问,哥哥们会争先恐后来告诉她,将于她定亲的董公子是怎样的人,董家又是怎样的人家。
这一回,最爱往她院里送东西的三表哥,也几日不曾出现了。
她原以为,是两人亲事不成,三表哥特意避着她。
此时想想,避着她是真,却像另有隐情。
“不行,我还是亲自出府去见见那位董公子。”林嫣可不想盲婚哑嫁,委屈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林嫣: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