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嫁妆

几位哥哥时常送她好吃的、好玩的,她已习以为常。

只不过,今日上巳节,堂兄与人有约,怎的白日里没提?

林嫣睁开眼,隔着雕刻吉祥草的窗扇,朝外望了望,天色黧黑。

“灏哥哥这么晚才回府?”林嫣立起腰肢,伏在桶沿,朝门口映着的人影问,“是用过晚膳回的,还是在外头用的膳?”

问出这番话时,她眼中光彩熠熠。

堂兄是他们这一辈最出挑的一个,被爹爹和宗族寄予厚望,责任也最重。

这些年,堂兄不是悬梁刺股读书,便是忙于公务,从未听他谈起哪位女子。

年岁渐长,这两年,叔叔婶娘托爹娘给他说亲,爹娘也给提过两三回,都被堂兄以“尚无建树,不敢误人”为由拒绝。

今日上巳,莫非他回城后单独行动,自己约了心仪的女子?

毕竟今日同僚们多半没空赴他的约,即便有,他也不会瞒着他们兄妹几人。

林嫣越琢磨,越觉着有可能。

不等芳茜开口催促,便拿棉巾擦干身子,穿上寝衣出来。

芳茜拿来一件翠蓝色绣桃花的披风,拢住她窈窕身形:“公子去了书房与老爷议事,说是要亲手送来,公子的事,奴婢可不敢打听,待会儿小姐自己问他吧。”

“神神秘秘。”林嫣笑着睥她一眼,打趣道,“堂兄花了多少银子堵你的嘴,我出双倍行不行?”

主仆二人嬉笑一通,不知不觉,林嫣便吃完一整碗鸡丝馄饨。

胃里暖了,肤色愈发莹莹如玉。

穿上丝履,在庭院中踱步两圈,仍不见堂兄的身影,林嫣便自顾自回到屋内,品尝泡得正好的白茶。

敛口白玉杯,盛着汤色杏黄的白毫银针,茶香澹澹。

林灏捧着黑底蔓草纹锦盒步入庭院,第一眼便见着自家小妹浅笑嫣然,细细品茗的画面。

小妹生得极好,也难怪招人惦记。

想起酒楼中,他佯装喝醉,傅锦朝试探他的话,林灏仍隐隐生怒。

不过,这东西该收还得收,若非傅锦朝的朋友从中作梗,鸣泉楼的彩头本就该嫣儿得。

听到脚步声,林嫣朝外望一眼,见到器宇轩昂的林灏,立时放下玉杯,大步往外迎:“灏哥哥!”

“慢点儿。”林灏无奈含笑。

“这是什么?”林嫣顿住脚步,伸手去接林灏手中锦盒。

林灏却没交给她,而是略侧身避开,笑应:“有些沉,我替你放好,否则不小心摔了,还是你心疼。”

听他这般说,林嫣反倒更好奇。

从前送她的礼物,没见堂兄这般宝贝的。

林灏越过她,朝里走,将锦盒轻轻放在桌案上,回眸望她:“打开看看。”

收哥哥们的礼物,林嫣从来不客气。

当即上前几步,笑盈盈将纤白的指触上锦盒。

盒盖打开来,明亮的烛光照在一整套芙蓉玉茶具上,莹润生辉。

雪色细绒布上,最上等的芙蓉玉色如蔷薇,薄胎外壁雕刻的玉兰花栩栩如生。

“鸣泉楼的彩头!”林嫣眉开眼笑,抬眸望向林灏时,笑靥如花,“听说被那位范公子得了去,怎会在灏哥哥手里?”

林灏几乎不假思索,理直气壮应:“嫣儿想要的,哥哥自然要去争取。”

这么说来,茶具就归她了?!

林嫣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莹亮的芙蓉玉上。

指腹轻轻抚在杯壁花瓣上,小心翼翼摩挲着,极为珍视:“谢谢灏哥哥!”

“这么喜欢?它有什么特别的?”林灏确实没太研究这些。

眼前的茶具虽然漂亮精致,可相似品相的芙蓉玉头面,林嫣也有过。

这套茶具与林嫣小金库里的东西相比,不会是最贵重的一个。

“灏哥哥有所不知,此乃前朝茶圣亲手雕琢的,相传是为了给他女儿做嫁妆,几经辗转,落入鸣泉楼,我早就想要了。”林嫣细细说了好些关于茶具的传说。

有些林灏听说过,有些没听过。

年代久远,谁知那些传说哪些是真,哪些又是后人杜撰的?

可有一样,他听着心里有些膈应。

万一真是茶圣给女儿做的嫁妆,如今被傅锦朝借他的手,送给嫣儿算怎么回事?

“既是嫁妆,便不好从不相干的男子手里讨了。”林灏咬咬牙,当即要把盒盖盖上,“我拿去还他,回头再替你寻一套更好的来。”

“我不要,就要这个!”林嫣赶忙展臂护住锦盒,拉到自己怀中,警惕地望着林灏,“讲究那些做什么?哥哥放心便是,即便天下男子剩他一个,我也不会嫁他。”

傅家亲故一般黑,尤其那位范公子。

不过,他肯忍痛割爱,把茶具卖给堂兄,下回再见到,她可以给他几分颜面,既往不咎。

“灏哥哥花多少银子从他手里买的?芳茜去取银票来。”林嫣说着,冲芳茜吩咐一句,又护着锦盒,仰面望林灏,“不能让灏哥哥出力又出钱。”

“你这丫头,是想自己买下来,让我不能再拿走吧?”林灏失笑摇摇头,又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纵然他心里膈应,总不好因为不可能发生的事,去夺自家小妹心头之好。

“罢了,你喜欢便好,银子也不必给我,哥哥没花钱,只请他吃了顿饭。”林灏摆摆手,示意芳茜不必忙活。

说完,怕林嫣多问,举步便要往外走:“嫣儿早些安寝。”

他若说个数,林嫣尚能心安,他说只请那范公子吃了顿饭就解决,她反而不放心。

“这么简单?那范公子不像是愿意割爱的姿态。”而且林嫣注意到他的衣料和佩玉皆非凡品,显然也不缺银子。

范公子?把东西拿来,向他赔礼的,可不是什么范公子,而是傅锦朝。

不过,这些没必要告诉嫣儿。

林灏想了想,含含糊糊应:“谁知道呢,许是有求于我们林家,嫣儿只管收着便是,哥哥自有分寸。”

明月桥另一边一大片民居,好些人家都已熄了灯,傅家正堂还亮着灯。

送走范彦佑后,正院静得瘆人。

满头华发的傅家老太太背过身,从长案下抽出一根手臂长的戒尺,神态固执而威严,嗓音沉沉:“跪下。”

眼前的情形,傅锦熹夫妇见得多了,老太太对旁人都还好,待堂兄尤为严苛。

如今傅锦朝已在朝为官,老太太还这般不留情面,傅锦熹觉得有些过了。

与妻子对视一眼,他倾身求情:“祖母……”

刚开口,便被老太太沉声打断:“谁若求情,就跟他一起受罚。”

傅锦朝习以为常,在兄弟和弟媳面前失了颜面,他仍能面不改色。

“锦熹,你们先回去。”傅锦朝温声开口。

傅锦熹不敢忤逆祖母和兄长,担心地望他一眼,便拉着妻子退下。

夜晚的风有些凉,吹得院中枝叶沙沙作响,堂内显得更静了。

穿堂风吹得他衣摆翩然,傅锦朝一句也不问,也不辩驳,垂眸撩起衣摆,咚地一声跪在坚硬的地砖上。

老太太转过身,越看越生气,举起戒尺,重重打在他脊背上。

“你还敢给林家人送东西,忘记林家害死你祖父的仇了吗?”戒尺噼里啪啦打在傅锦朝背上,衣料渐渐洇出斑斑血迹,老太太才停手,气喘吁吁道,“林家官大势大,你怕了他们是不是?这么多年,祖母就教会了你卑躬屈节是不是?说话!”

背上濡湿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傅锦朝却仍跪得笔直,眉心也不曾皱一下,忍痛应:“祖母的教诲,锦朝未有一日敢忘。”

至于为何把那套茶具送给林灏,傅锦朝并未解释。

“记住你身上的责任,明月桥那一头不知多少人等着再次看傅家的笑话呢。”老太太打累了,后退两步,将弯得快要折断的戒尺丢在长案上。

枯槁的手扶着圈椅坐下:“以傅家如今的光景,祖母想为你娶一门好亲十分不易,你自己也要争气才是。再拖下去,你年纪也大了,陈家的嫡女未必肯嫁进来,我看陈家二房那位小姐性子乖顺,一看便是个懂事的。待成了家,你可要好好建功立业。”

“祖母不必忧心,养好身子才是。锦朝并不需要倚仗岳家,祖母不必再为此事奔波,随缘便是。”傅锦朝眉心不易察觉地蹙了蹙。

他对陈家的亲事,向来不热情。

老太太自以为一心为他打算,他却不领情,气得又拿起戒尺,作势要打他。

到底上了年岁,精力不及从前,手臂抖了两下,又作罢:“伯府小姐你还不愿意,你以为是你祖父做首辅的时候,京城贵女由得你挑么!”

“恕锦朝不孝。”傅锦朝确实没有攀附伯府的心思。

老太太却不想错过陈家这门亲事,也不想他对后院花太多心思。

他不喜欢未来妻子还更好,便会将全部心思放在公务上,不会被小情小爱羁绊,学他那不负责任的爹娘的做派。

“下去吧,我累了。”老太太揉揉额角,“婚姻大事,你父母不管,便由祖母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