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锦朝骑马,比林嫣的马车行得快些。
出了城,他回头望一眼被堵在人群后的马车,问身侧摇着洒金折扇,故作潇洒的范彦修:“彦修,方才那辆马车似乎是林家的,你可有认出马车里是林家哪位公子?”
道旁经过的年轻姑娘们,个个穿着色彩鲜亮的衣裙,姹紫嫣红如明艳春花。
范彦修左看看右瞧瞧,时而对身旁经过的姑娘眉语目挑,姑娘们羞红脸递来花签,他都来者不拒。
回应傅锦朝的语气,便显得敷衍:“不知道,我只对好看的姑娘有兴趣。”
说话间,又接到一支花签,他冲傅锦朝炫耀:“今日赢得定然是我,记得备好银子。”
经他一提醒,傅锦朝忆起,出门前范彦修提出的赌约,今日谁得到的花签少,便输二十两银子给多的那个。
前方人群向各方疏散,道路变得开阔。傅锦朝瞥他一眼,没应声,弯唇策马将他甩在后头。
正值春日,京郊田庄山野处处花开烂漫。
林嫣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轻摇镂空雕兰花的象牙扇,沿着乐春江,朝人群热闹处去。
“嫣……”谢良俊刚吐出一个字,便被林嫣一挥折扇,拿扇骨挡住他的嘴。
“表弟。”谢良俊很识时务地改口,引得谢良睿等人哄笑。
江边采花的姑娘们,被笑声吸引,纷纷捏着花签上前来。
一众表兄弟中,林嫣的个子最矮,却比寻常女子高挑些许,看起来是初长成的俊俏少年郎。
她眼神清亮有神,眉形描得俊逸而不张扬,很讨姑娘们欢心。
“敢问是哪位公子?”一位绯衣白裙的姑娘被同伴推上前,硬着头皮问。
林嫣收起折扇,落落大方躬身还礼:“小生谢良俊,姑娘有礼了。”
“我们要投谢公子为第一公子。”绯衣姑娘垂眸把花签塞给她,提着花篮红着脸跑了。
谢良俊看看自己和其他兄弟手中花签,屈指可数。
再看看林嫣手里的,两双手都数不过来。
“敢收花签,却不敢报自己的名字。”谢良俊冷哼一声。
身侧的二表哥谢良睿当即在他后脑拍了一记:“怎么跟表弟说话呢!”
林嫣失笑,清清嗓音,继续刻意粗着嗓音道:“三表哥,亲兄弟明算账,名分归你,彩头归我。”
每年上巳节前,京城最大的茶楼鸣泉楼会在京城各处,向年轻女子们赠送花签。
到了上巳节这日,女子们可将雕刻着鸣泉楼印记的花签,送给最中意的男子。
得花签最多的男子,便能摘得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号,并得一份鸣泉楼的镇店之宝作为彩头。
每年的彩头都不同,今年正好是林嫣想要的,一整套蓝田芙蓉玉薄胎雕花茶具。
话音刚落,便听前方传来欢呼声,热闹极了。
林嫣闻声望去,只见一位白衣公子正被一支蹴鞠队簇拥着,好些围观的姑娘家正设法向那白衣公子递花签。
蓦地,林嫣脑中闪过那芙蓉玉茶具被白衣公子抢去的画面,俊俏的小脸登时由晴转阴。
她看到了,谢良俊等人自然也看得清楚。
“那傻小子的花签似乎比表弟更多。”谢良俊立在林嫣身侧,手臂抵了抵她肩膀。
林嫣气得面颊微红,忍着揍他的冲动,轻咬贝齿:“等着瞧!”
随即,不等谢良俊等人反应,她大步行至临时设立的蹴鞠场侧,潇洒地挥开折扇,特意粗声粗气道:“这位仁兄似乎很擅长蹴鞠,不知可愿与小弟切磋一二?”
身着白衣的范彦修刚击败一支配合默契的蹴鞠队,又被姑娘们围着赠送花签,情绪正高涨,听到这句挑衅的话,只当是有人嫉妒他,想出风头。
瞧也未瞧他一眼,范彦修便应道:“好啊,愿向兄台讨教一二。”
而立在另一侧的傅锦朝,温声望去,正好对上谢良俊等人的视线。
他目光不动声色扫过林家几位公子,隔着人群,风度翩翩遥望致意。
“装模作样。”谢良俊很看不惯他这副清贵公子的姿态,冷嗤一声,错开视线。
往里挤了挤,站到林嫣身侧。
谢良睿等人则维持着风度,向傅锦朝还礼,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对此,傅锦朝只是笑笑,并不在意。
“那几个是兵马司士兵蹴鞠队的人,他能踢得过他们,定有几分能耐,你别逞强。”谢良俊扯住林嫣衣袖,低下头,压低声音劝。
他了解林嫣的性子,怕她输了下不来台,更不想她当着傅家人的面输。
否则,晚些时候让这姑奶奶知道出了多大的糗,受苦的还是他。
傅锦朝习过武,耳聪目明,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那位身量纤瘦的少年郎身上,默默打量。
只一眼,他便认出,这是林家马车里冲他甩帘帷的那位。
林家几位公子的性子,他都有所耳闻,知谢良俊素来桀骜不驯。
眼下见谢良俊对那少年连哄带求、低声下气的姿态,傅锦朝越发好奇,这俊俏少年究竟是林家哪位公子?
林嫣没察觉到傅锦朝的打量。
还没开始踢,便被谢良俊泼了冷水,她眉心轻颦,美目朝谢良俊一横。
簌地一声收拢折扇,扇骨顺势敲在谢良俊额角。
“蹴鞠队又如何?表哥怕,我却不怕!”林嫣将折扇塞在吃痛捂头的谢良俊手中,动作利落地整整袖口,环视范彦修等人,“你们大可一起来。”
此话一出,不止范彦修被惊到,连兵马司的蹴鞠队士兵也齐齐望过来,瞠目结舌打量她:“小兄弟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林嫣一手叉腰,兴致勃勃望着他们。
眼角余光发现一道略眼熟的身影,她目光下意识移过去,正好对上傅锦朝温煦的眉眼。
怔愣一瞬,林嫣下颌微微扬起,别开视线,越发摆出神气十足的架势。
而她看向傅锦朝的那一瞬间,却没注意到范彦修错愕的神情。
待她目光重新落到范彦修脸上,对方神情已然恢复如常,甚至收起先前本能的敌意,彬彬施礼:“贤弟有此雅兴,愚兄却之不恭。”
随即,他将手中八片皮革缝制的圆球抛向林嫣:“贤弟先请。”
众人自觉散开,充满气的圆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朝林嫣方向飞落。
林嫣仰望皮球,在众人的瞩目中,轻轻一跃,顺势将皮球踢向蹴鞠队身后的球门。
她动作迅速,身轻如燕。
蹴鞠队甚至来不及站好位置,皮球便已落入球门范围内。
气氛静默一瞬,只闻香风拂过乐春江畔新绿铺陈的春草习习。
短暂的静谧过后,江畔草坪上便传开姑娘们兴奋的喝彩声。
不多时,引来越来越多的围观者。
“再来。”场地中,林嫣冲范彦修飞了飞眉。
这一回,她并未抢占先机,出其不意致胜。
她身姿挺巧,皮球在她足下仿佛被一种特殊的吸引力牵引,与她舞姿一般轻巧优美的动作融为一体。
范彦修自诩个中高手,连碰到球的机会都没有。
一想到对方可能的身份,范彦修脑门上汗意便止不住,唯恐给八尺男儿丢了颜面。
最开始是出于君子之风接受挑衅,想着脚下留情,不叫对方输了哭鼻子。
这会子见识到林嫣的实力,他几乎是为了男子的颜面而战,铆足了劲去踢。
可最后,三场下来,林嫣出尽风头,赚去所有花签,他们则连一个球也没进。
“承让了。”林嫣将花签装进备好的布囊,朝范彦修等人拱拱手。
范彦修望着她,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兵马司蹴鞠队领头的一位,将手搭在他肩头,望着林嫣,气喘吁吁不甘心嘀咕:“这小子哪里冒出来的?还真是邪门儿!”
“她不是自称林家表少爷谢良俊?”范彦修盯着林嫣志得意满的笑颜,低声应。
谁知,那领头呸了一声:“狗屁,谢良俊我认得,他身后那位让他别跟我们比试的公子才是。”
出于给林家面子,领头声音压得低,并未当场拆穿。
可输给一个身板纤瘦的少年,他终究不甘,嘴硬道:“长得娘们兮兮的,给我们兵马司看门都嫌弃。”
“咳咳。”范彦修被旷野春风呛着,脸不红心不跳应,“兄弟说得对。”
蹴鞠队没了踢球的兴致,灰头土脸去收拾,一边收拾,还时不时悄悄打量林嫣两眼,仿佛她生了三头六臂。
一位着常服的士兵看看林嫣脚边的皮球,再看看林嫣,眼神崇拜冲她抱拳道:“有劳小兄弟把球踢过来。”
林嫣提着布囊,望望他站的方位,展颜一笑:“好说。”
随即,她足尖轻抬,衣袂拂动间,皮球径直朝士兵飞去。
只不过,她踢得又高又远,那球直接从士兵头顶越过。
范彦修刚挤出人群,走到傅锦朝身侧,张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感受到身后一阵疾风袭来。
下一瞬,本该被蹴鞠队收去的皮球,重重砸在傅锦朝心口。
傅锦朝不躲不避,顺势将球接在手中。
虽然他仍身姿挺拔如松竹,不见一丝晃动,范彦修却清晰听到他轻轻一声吸气声。
可见,那皮球砸得有多重。
若皮球落偏一些,砸在他后脑……范彦修略一想,便气不打一处来。
没等傅锦朝反应,他便抢过傅锦朝手中皮球,拨开人群,大步朝林嫣走去,气势汹汹:“你收了姑娘们的花签,小爷都没拆穿你,你这姑娘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说着,他把皮球塞给目瞪口呆的士兵,盯着林嫣手中布囊,伸出手:“女子争什么第一公子?花签归我!”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
只顾着不能让这女子当选京城第一公子,一时情急却忘记,第一公子她虽当不上,可她踢赢兵马司蹴鞠队却是实打实的本事啊!
“什么?这位谢郎君是女子?”围观众人齐齐望向林嫣,指指点点议论。
在场众人中,最受震撼的,还是傅锦朝。
隔着沸腾的人群,他默默望向一身青衫的林嫣,想起皇帝的话:“朕有意为爱卿与尚书千金赐婚,爱卿恐需委曲求全些时日,待新政推行,朕多记你一功。”
眼前这位,定然是林尚书爱女林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