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谭欣水,郑清越在花丛旁又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屋内。
灯影下周依依正在对着导游给的地图临摹,光将她的眉目柔和,细长的眼,不笑也弯的唇,那额上胎记像落下的蝴蝶。很难想象这样一名女子,在一千多年前是位保家卫国的将军。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类的短暂记忆在浩瀚的时间长河中只是沧海一粟。何况谁知道这个由人的执念具现化的影子到底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呢?
郑清越将手放到了她的额头上,感受那温暖的皮肤。很奇怪,当他是个人的时候,他从没有感觉到过人的皮肤是这样光滑又柔软的,内里流动的血、跳动的筋脉都让人觉得舒服。尤其是这双眼,那样明亮温暖,想让人拿下来收藏,以便可以永久保留。
周依依感受到额头的手,想着一定是之前自己的爱的言论让他觉得动容了,正准备再接再厉,如果能直接把他忽悠瘸了,那么就省事多了。然而猝不及防看到了他怪异扭曲的神色。
收回刚刚夸赞的情绪稳定的词!好后悔。谭欣水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要发疯麻烦直接发疯,不要忍着到她这里来疯啊!你们邪神发疯怎么也看脸的吗?
“啪嗒。”他整根手都断了下来掉到了她的怀中,临摹的地图上洒落了许多碎石。
“…………”
衣服脏了啊!眼里都感觉有沙子了!受不了了,什么破烂邪神,有病就去外面搞搞你的本职工作——屠杀不行吗?!
郑清越看着自己断掉的手臂有一瞬间的怔愣,接着动了动手,断口处不再有能抚摸她的东西,随即垂下了眼。
下一秒手却又被另一个人拿了起来,然后回到他身体上。
周依依面色平静地将他的手接上,然后重新摁到自己头上。
她点了点自己地图上的碎渣,说出了第一个真实想法:“能把这些也恢复回去吗?”
说实话,他有点像随处掉渣的千层饼。
郑清越从她的额头抚上她的脸,并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只是为了取暖:“可以。”
感受到他想要靠近的念头,周依依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坐下。然后钻进了他的怀里。
地图已经快要画到尾声,但她发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
郑清越从背后揽着她,贴的很近,如果他这个时候粉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包裹。他摸着手底下砰砰直响的心脏,将脸颊贴近她:“你的心跳的很快。”
周依依在最后一笔停下,那挺直的线有几不可见的弯曲,她应声道:“嗯。”
以这样的姿势待在一个她并不信任、想要远离,且无法反抗的并不善良的未知生物怀中,她已经无法抑制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对于一位邪神而言,祂不会在意蚂蚁的想法。但是对于一位向往人类爱情的邪神而言,他一定会好奇,甚至于恼怒。周依依放下了手中的笔,以防她不自觉地颤抖太过明显。
郑清越摸着她手臂上竖起的寒毛轻声问道:“心跳失衡有三种解释。第一种你的心生病了,它正在发病。第二种你在恐惧我。第三种你爱上了我。那么你能告诉我,你现在是哪一种吗?”
周依依沉默良久道:“都不是。或许你可以认为是它在试图取悦你,而我在努力去爱你。”
房间内的3D光幕花花绿绿,外面黑暗的夜空下飞过蝴蝶与蛾。
他们同时想到:谋夺一位邪神的爱,这可真是件悚人听闻的事。
郑清越又闷声笑了起来,仿佛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他拉着她的手,像摆弄新奇玩具的小孩。
孩童时他在母亲一项一项测试中走过,是她最方便的实验品。她像打造一副精准的人工智能来将命令一条一条地输入,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看着一个空白的屏幕,逐渐长成人们想要的样子。
只不过可惜了,为了证明比起基因选育,父母间的基因相配度更有利于诞生完美人类的母亲,没有料到即使是人工智能也会因为这个那个的因素而功亏一篑。名为郑清越的实验失败了,他有不自觉地自杀倾向,很长一段时间比起天才他更像孤独症儿童。
一向理智至上的母亲崩溃了,以至于醉心其他工作到了猝死的结局。
而父亲,那个男人,懦弱至极。实在没有什么好讨论的。
“我说的话是有一些可笑是吗?”感受到气氛缓和松了一口气的周依依问道。
“没有。”
周依依侧了侧脸,感受到了他的温度。
“真的?那为什么笑。”
郑清越颇有几分认真的道:“因为喜欢。或许这还称不上爱,但我已经喜欢上你了,想必离爱也不远了。”
周依依并不觉得开心。喜欢和爱对于她来说是两种不同的定义。不过都是虚构且摸不着的东西,所以倒也不必非要要求他去区分,于是她赞同道:“我觉得也是。”
她感到郑清越又开始掉灰,然后将冰凉的脸埋到了她的颈侧,那个脆弱的,一下一下跳动的血管处,只要他一张嘴就可以咬到,鲜血会喷涌而出。周依依不自觉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时间在流动,过了会儿,等他又渐渐将掉落的灰尘石块收回,周依依才装作无意般开口问道:“我发现这几处地方连起来很像一种断代前人们虚构出来的生物龙,这是有什么寓意吗?”
这几处地方都是原址挖掘又恢复的,很难不让人觉得有些问题。
郑清越笑够了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她所画的地图道:“困龙阵。传说有大德之人死后怨气不消、为祸一方,便用此阵,困其魂魄,使之神志消磨不得往生。”
听了这话,饶是周依依也不免皱了皱眉头。对于当时而言,不得往生应该是一种极重的刑法了。可他又说是大德之人,想必做了不少好事,她查到的资料里,做好事的人是断没有为祸一方的例子。不过那久远的年代,有些区别也不一定。
她颇有些小心地询问:“做好事的人死后也会有怨气吗?那既然如此就不该一开始称他为大德吧。”
郑清越道:“谁知道。心有不安,所以便觉有鬼作祟吧。”
“这阵法管用吗?”
如果真的管用,那又是一项重大发现,既科技飞升之后,又一长生之门在向众人打开。周依依心脏空了两拍。虽然之前不管用,可那也不一定说明这些东西是假的,说不定是所有人没有找到办法。那这关于这种非自然力量的研究会所,想必……
郑清越看了她一会儿,凉凉地道:“你觉得呢?”
周依依转向历史唯心主义的思维立刻就被拉了回来。既然祂都正大光明地出来晃悠了,想必这阵法也不是很管用,可能管用,但只能管一点吧。
但这仍然证明了未知生命是真的存在的。就是祂这个形成原理实在是让人不知道从何找起,让周依依想直接揪着他的领子问:你到底怎么形成的?还变的这么厉害?
但是她只是反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琢磨着怎么联系先行者将他卖掉。
虽然两个人住一间房,但可惜的是她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她对此倒是不在意,但是前提是祂不要再放出一堆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尸体来。
周依依躺在他身旁闭着眼睛本以为自己会害怕地睡不着,可是不知道今天是身体和心灵都太累了的缘故,即便耳边有些嘈杂低沉又乱人心神的声音,她也睡了过去了。
梦境里张灯结彩,她知道那是古代东方的婚礼。
非常有意味的庭院里走过一对老妇人,手里捧着红布盖着的瓜子花生,头上带着彩色绢花。
其中一位说:“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怕是那位不肯嫁呢,我路过那院门,发现屋内窗户什么的都是锁着的。”
另一位道:“别说这种有的没的招惹祸事。那亲家是簪缨世家、名门望族,今又有圣上恩典,岂有不嫁的道理?”
两人向前走去,周依依也就跟着穿过回廊,却听后方传来声响以及许多人的喊声。
“姑娘跑了!快请族老!”
听见这声,两位老人家也顾不上送东西,连忙折返了回去。
周依依连忙去跟,却怎么也追不到。与此同时,周围的画面也在变化着,那美丽庭院在鲜活与残败中交换,飘起尘烟,金戈铁马的声音从远处奔来,地上土地时不时露出断肢与死不瞑目的头颅。
好在她努力往前,终于看到一堆高大持着武器的中央一抹红色倩影。众人扶着一位颤颤巍巍地老人进入。
一声严厉且饱含沧桑的声音响起:“依娘!”
随着老人跪下,那群人接二连三地跪到了地上,持剑的人也就停下了挣扎的身影。
周依依站在褪色斑驳的墙边再也没办法前进,就在那中间独立的模糊身影向这边转过来头时,梦散了。
“周依依!”阴冷的声音出现在她耳边。
茂密树林中,周依依茫然回过头来,看见树林里高高瘦瘦的古怪身影,是郑清越。
他盯着她开口道:“你又违约了。”
周围草丛里发出让人恐惧的动静,那是刚刚褪去的无边碎肢。高大的琉璃石像降落人世,静静俯瞰着两人。
有温柔的歌声响起,仿佛少女轻哼:“……唤呀么唤新娘,捧来祂胭脂匣,染上那朱红砂嘞……莲步祂一晃一婀娜………一路多呀么多顿首吆,侬敬神三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