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清河城(八)

这是谢窈今晚第二次被吵醒。

她是被屋内桌椅的挪动声吵醒的,好像有人在她屋里搏斗。

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就见谈惊春正好捉住了她养的小狼,整个掼在桌上,笑得温柔:“我不想杀你,你现在解开我尚能留你一命。”

谢窈心里一个咯噔,她门明明拴好了,看向半开的窗户。

行吧,又从窗户钻进来的。

谈惊春对走窗户有种执念是吧。

眼看谈惊春要把小灰给掐死了,谢窈连忙道:“你干什么,放开它!”

谈惊春歪头看她,有点怒极反笑,眼底却未沾有半分笑意,语气缓慢柔和以至阴阳怪气:“放开它?师姐可知它对你做了什么?”

谢窈脸色迷茫,滚圆的杏眸望着他:“它做什么了?”

原来她的满身破绽,毫无防备,是对谁皆是如此。

谈惊春愈生气,脸上的笑意愈温柔。

他纤细的手指点在小灰的额心,将其定住。

紧接着,他靠近谢窈,少年身形如青竹般挺拔瘦削,绣着银白诡纹的腰带将腰身扎紧,劲瘦干练。

分明笑着,他身上透出股无形的压迫感。

谢窈的困意消散大半,下意识地后退。

可她仅后退了半步,谈惊春就攥住了她的手腕,不容她后退,森寒的虎牙透出点冷光:“哪天被它叼走,嫁给一头狼,生一堆没用的半妖,这就是小师姐想要的?”

“……什么意思?”

谈惊春自然不寄希望于这只角狼能亲口吐出真相。

谢窈是与他共命之人,那么在他解开共命契前,谢窈不该被旁人所觊觎。

这种被觊觎的感觉非常不爽。

偏偏被觊觎的人却是满脸迷茫,毫无知觉。

他闭了闭眸,都怪这只该死的妖族。

谈惊春将她带到桌前,另只手拎着角狼,将它摁在谢窈手背处,笑容温和:“你猜,我会不会杀了你。”

小灰浑身僵硬,乞求的目光落在谢窈身上。

谢窈定了定心神。

看向自己方才被咬的痕迹,已经淡的快要消失了。

她怎么看都觉得只是普通被狗咬了一口,还是没出血的那种。

可谈惊春没有理由骗他,他大半夜过来,必然是感知到了什么。

她看着小灰,眼睛带着几分戒备:“你真对我做了什么?”

小灰紫金双色瞳中浮现出些许心虚。

谢窈看它心虚,心里便了然:“你将它解开吧,我不可能跟你回妖域的。”

谢窈说话一向温柔欢快,这边让人以为她是没脾气的,可恰恰相反,谢窈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小灰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不容拒绝地同它讲话。

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片刻,最终上前,狼吻轻轻地捧在她牙印尚未消退的手背处。

幽蓝色的光芒浮出,谢窈只觉得手背麻麻的,好似有什么东西从上面被刮掉了。

谈惊春察觉到自己身上契约消失,才松开小灰,弹了弹衣袖,道:“你不该如此毫无警惕。”

“我知道,毕竟我的命不止是我的命,还是你的命。”谢窈很流畅地反省,不过很快就笑了:“方才谢谢你啦。”

谈惊春莫名之间,有些烦躁,可偏偏又发泄不出来,只是磨牙盯着那只讨厌的角狼,将它塞进了刚来的铁笼里,呼啦落了锁。

这才有些舒心,看向谢窈道:“让它在笼中待几日。”

谢窈没有意见,谈惊春走后,谢窈将目光落在小灰身上。

她已经想过了,小灰到底是来历不明,还是只狼妖,若是灵智一般,像狗狗那样的就很好,还能带在身边一段时间,寄养在万象宗那边。

可它显然比狗狗更聪明一点,还有点自己的小坏心思。

她便道:“离开清河城后,你便离开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小灰垂头丧气,知道事情再无转圜,失落地窝在笼子里,耳朵都耷拉下来。

它好喜欢谢窈,才在一行人中,刻意撞在她腿边。

谢窈也很喜欢它,可现在全被它搞砸了。

难道是因为它不会化形说话吗?

还是说她喜欢方才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少年。

妖域少主第一次陷入困惑。

留在清河城的这几日,贺淮舟在布置清河城的防御法阵,谢窈在练剑。

原主毕竟出身自云川谢氏,家族传承而下,当年验灵根时便是上品灵根,虽比不上兄长的极品灵根,也比不得贺淮舟作为气运之子的天灵根,可上品灵根已经是百里挑一的好灵根了。

只是原主平日疏于修炼,再好的灵根在她身体也发挥不出作用。

不过谢窈决定偶尔支棱起来。

经过昨晚那一战,谢窈发现自己还是太弱了,虽然谈惊春不会让她死掉,但她也并不想真当一个处处拖后腿的,就连剑阵都没办法开。

这么想开后,谢窈决定好好修炼。

任何修炼都有两项最基础的,心法和锻体。心法是最初级的引灵入体,汇聚灵力,锻体则是强化自身体格,不同于简单的增长肌肉这种锻炼,而是通过淬化灵力,达到身体比凡人所能忍受的伤害更高。

小小院子内,清晨的一抹晨曦落在少女的发梢,将那缕黑发映成金色的黄。

白洛川抱臂,有些诧异:“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大小姐你竟然还知道练剑?”

白洛川在书中是贺淮舟的小迷弟,是他忠实的粉丝,他一直认为纠缠不休的谢窈是贺淮舟修仙路上的绊脚石,是以对谢窈说话总是带着几分挑剔和奚落。

谢窈挥剑前刺,发丝在空中飞舞,透明的汗珠洒落在泥土上,回了一句:“奋发图强还不行。”

白洛川有些讥讽:“可别又是三两天热度,学了两下又觉得累,哭着闹着要你兄长来看你……”

说到这儿,他眼前一抹亮光划过,那锋利的剑尖直逼眼前。

他连忙侧身躲过,一缕发丝被斩断,气急败坏地看着谢窈:“你干什么?”

发带缓缓停落,谢窈持着剑,有些矜傲地抬起下巴,嘴角带着抹笑意:“我很少练剑,落月剑就有些不听使唤了,吓到四师弟了吗?”

接着又不是很有诚意地讲:“那可真是抱歉。”

少女脸颊明媚极了,不同于季如霜那般带着几分英气的美,谢窈是世族中前呼后拥养出来的。

漂亮明媚,微挑的眼尾却又似带着勾子,顾盼神飞,很是神气。

白洛川这才惊觉,他心中的世族中的女孩就应当是这样,矜贵傲气,却又可爱婀娜。

而不是像当初那般恃强凌弱,奴颜婢膝地对贺淮舟穷追不舍。

白洛川耳根热了,反而忘记她故意拿剑对着自己的事了,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贺淮舟将绘制好的符箓交给付景明,回来时便看见谢窈在练剑。

他抱剑在廊间看了会儿,眸中流露出些许赞许。

季如霜站在他身侧,道:“小师妹和从前不一样了。”

贺淮舟也察觉了,欣慰道:“谢凌将她将她托付到万象宗来,本也是希望她能于修行一路走的更远,如今她终于知道修行可贵,令人喜悦。”

他看了片刻后,飞身上前,道:“你剑招中有几个动作不对,我重新做一遍,你仔细看着。”

说完,他抬剑,干脆利落地将谢窈所习剑招演示了一遍。

谢窈在旁边笨手笨脚地跟着学。

一行十人,除了谢窈和季如霜两人,剩下的五个弟子,分别是万象宗不同峰上出来的各种翘楚。

其中一个女孩止灵,看着贺淮舟一步一步分解开剑招,教给谢窈,感慨:“谢窈从前缠着大师兄修行,如今终于有一次师兄主动肯教她的。她得高兴坏了吧。”

一个少年不解地偏头看她:“为何这么说?”

“你一看就孤陋寡闻了,谢窈喜欢大师兄,这不是整个万象宗都知道的事吗?”

话一出闸,这些小辈们就凑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把谢窈曾经刚入山门就高调表白贺淮舟,又日日缠着贺淮舟,偷过贺淮舟在学堂的画像,恶意贬低排挤其他与贺淮舟靠近的女弟子,用自己兄长当靠山,在山门中横行霸道的事全都抖擞出来。

众小辈一脸高深莫测,叹道:“师姐她,不简单啊。”

最后挨个被季如霜赏了个爆栗:“背后妄议前辈,该打。”

谈惊春耳力过人,那些人讨论自然也都落入他耳中。

平心而论,他虽是谢窈的师弟,却同她关系并不亲近。

谢窈比他早一年入内门,她平日里都在围着贺淮舟转,其他时间,就是跟别峰一些不学无术的弟子聚在一起,听那些人对她百般迎合。

她也曾刁难过他数次,最终因他的冷淡而深感乏味。

他记得在他入天剑峰的当天,谢窈命人摁住重伤的他,一张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几乎刮伤了他的脸。

她说:“原来你没有带□□啊。”

话音一转,她又说:“你笑的好假,好恶心。”

羞辱他后,谢窈又大摇大摆地走了。

后来的谢窈对他更像是把他当做一个想起来可以数落,打压一下的人。

她的话对他而言,无关紧要。

只是从她说出口的那刻起,她在他眼中就是一个死人了,杀她是迟早的事。

于他而言,大多数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的人,皆是众生百态,过眼烟云,一张张写满目的的脸,带着最肮脏的欲望情绪,或是沉溺于肤浅的快乐。

如果不是共命契作怪,他甚至在杀谢窈时,都不会记得她的容貌。

可近日,他却将谢窈的容貌记得愈加清晰了。

少女脸蛋带着未褪的婴儿肥,美目流转,巧笑嫣然。

发间的飘带随着舞剑的动作在空中飘荡,她仰着头看贺淮舟,问他自己方才做的对不对。

笑得可真甜啊……

如果被撕碎时,这张漂亮的脸上会流露出惊恐的表情吗?

令人期待。

“师兄,你没事吧,你把栏杆捏碎了。”一位弟子小心翼翼凑到他跟前提醒。

木栏杆上被他握出了明显的裂痕。

谈惊春这才回过神来,露出个抱歉的笑容,声音温润:“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我去赔灵石。”

谈惊春按修葺的价格将灵石赔付给城主府。

回来时,看到谢窈正在园林中闲逛。

看到他时,少女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

她今日穿了黄裙,扎头发的发带便也是黄色的,像初生的嫩芽,娇俏又可爱。

“可算找到你了,谈师弟。”

她像只小黄雀一样扑棱到他跟前,欢快道:“你看到我方才练剑了吗?感觉怎么样,练的好不好?”

“不好。”谈惊春在她跟前装都懒得装。

“不好啊……那还挺叫人失落的。”果然从谈惊春嘴里听到一句好话太难了,不过她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受挫的!

谢窈失落的情绪转瞬即逝,很快又展露出笑容,眉眼弯弯的:“没关系,我会好好练剑的,毕竟我可是师姐,以后我会保护你!”

“保护我?”

谈惊春笑了一声,桃花眸望向她,阴沉沉的,步步紧逼:“你知我杀人,就该知晓我并非什么良善之人。”

他发现,谢窈总是会说一些自以为是的话。

让他想起少时透过高高的窗户,看到窗外那盏皎洁的明月,微凉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他几乎是被灼伤了般,蜷缩起尾巴,躲在阴暗的角落。

他讨厌月光,甚至年少时的他呲牙想要吓退月光,让它不要照过来。

可它偏偏那般毫无知觉,不知进退。

这个人靠近他,究竟所求为何?

谢窈下意识后退。

谈惊春怎么疯起来断断续续的,温和时会同她阴阳怪气说几句话,发病时就随时一副要刀人的样子。

想起系统说他曾试图操控她的精神问出共命的答案,就知道他温和是表象,他蛰伏起来,偶尔亮出爪子吓一吓她。

脚后跟抵住墙根,后背贴在墙上,谢窈这才发现退无可退。

谈惊春虽是少年人,可他身量极高,谢窈的身高仅到他的胸前。

他只要轻松地展臂,就能将谢窈轻而易举地困住,囚在他与墙壁之间。

他闻到了特属于谢窈身上的香甜,是一种很浅却又很甜的香气。

是什么呢?

不同于女子寻常往身上搽的香料,浓郁腻味,她身上更似是她本来的气味。

于是他屏息思考,究竟是什么味道。

谢窈头皮都麻了,因为她发现谈惊春好像不是要杀她。

可也正因不是要杀她,才更加难以捉摸。

“小师弟,你究竟想做什么……”

谈惊春不说话,可他往日清明的眸中却染上一层欲色,眼尾的那颗鲜红的泪痣此刻好似个血点。

园圃中花开得正望,蝴蝶在花瓣间飞舞蹁跹,花香在清透阳光照射下,愈加芳香。

一阵风吹来,谢窈后背沁出层薄汗。

“这里没有人。”谈惊春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唇角勾了抹很漂亮的笑容,垂眸望着她。

谢窈一怔,所以呢,这里是杀人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她恨不得把自己烙进墙里,透过去,再转身狂奔一万里。

谈惊春垂眸望着她,翘起的眼尾坠着的小痣鲜红欲滴,语气甜腻:“证明给我看。”

迎着谢窈困惑的目光,他想起少女歪头冲贺淮舟笑的样子,不知抱着何种心情,又坚定地重复了遍:“师姐说你我二人是道侣,证明给我看。”

作者有话要说:谈惊春才是真正的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