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雪杳最后还是坐着宁府的马车下了山,只不过并不是宁世子那辆。
就在宁世子的马车离开后不久,宁大小姐的马车便从后方驶过来,正当她以为求助会再次碰壁之时,对方竟主动邀她同行。
但不知是否是她多心敏感,她总觉得宁大小姐其实本意并不愿与她同乘,甚至在车上几次看向她的目光都十分不善,
此刻回到温府坐在镜前,温雪杳胡思乱想许久,也没想明白,对方既然厌恶自己至此,又为何主动提出捎她一程?
还有宁世子,记忆中他温润有礼,想必当真是恼了她,才会在今日直言吐露出“不愿意”三字。
回想起那时的难堪,温雪杳又是一阵脸热。
小暑绞了帕子递给温雪杳,看清她的面色后低呼一声,“小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方才开始,温雪杳便隐隐觉得脸热,她还以为是羞臊的。
葱细的手指接过半湿的帕子拂过面颊,薄薄水雾下皮肤透出的淡淡红晕,更将那张脸衬得多了三分妍丽。
身后的乌发早已散开,瀑布般柔顺的垂落,温柔的笼在瘦削的肩头。
她用手摸了摸额头,温度的确有些高,细看铜镜里倒映出的人影,眉眼间的确显出一股虚弱之态。
温雪杳叹了口气,“约莫是吹了风,有些发热,应当不要紧。”
小暑皱眉,心疼自家小姐,“若不是那宁世子冷漠无情,害小姐平白在冷风中站了许久,也不会......”她注意到温雪杳皱眉的模样,知道方才说的话是惹小姐不喜了,却又忍不住小声嘀咕,“小姐看我作甚,我又没说错,他若是一开始便不愿意,就不必问,既问了又让我们等许久,才说不愿意,那不是拿人取乐么!”
“小暑!”温雪杳抬头看她一眼,“越说越不像话了,就是宁世子不愿意捎我们,也是情有可原。”
小暑知道小姐是说两人“退婚”那事,“可那婚事,说到底不是还没退么,他一男子,怎得就这般小心眼儿。亏得上京城还都夸赞他宁世子云端之仙,若仙人都是他这般冷心冷情,我们这些凡人可就不必好活了!”
温雪杳也不忍责骂小暑,说到底,这丫头就是偏心她罢了。但她也只是听一耳朵便过去了,心里明镜一般,知晓这事委实怨不得旁人。
无论日后宁珩待她如何,都是她咎由自取。
不过他们二人,应当也没有“日后”可言了。
她命小暑去小厨房煮一些姜汤,千叮咛万嘱咐,别闹出大动静。
半个时辰后,温雪杳喝下姜汤,让小暑将余下的分给今日随她出行的其他人。
换好寝衣,帷幔落下,屋内的丫环也静静退了出去。
温雪杳意识昏沉,不多时便睡去。
她又做了一场梦。
夜间的梦与在马车里那场相似,只不过视角不同,这次在梦里她不再是自己,而成了元烨,这一梦也让她看清了许多自己未曾注意过的细枝末节。
梦中,元烨自小就是孤儿,原本被一处避世山庄的主人所捡,师从庄主,修得文武双全,一直平安长到了八岁。
谁料一夕之间,山庄被灭,全庄上下老小无一幸免,他被庄主丢进一口枯井里,才侥幸活了下来。
大火烧天,他蜷缩在井底三日,才撑着最后一口气爬上去。刚逃下山就昏迷在街上,不仅从山庄带出来的银子被人偷走,人也落入人牙子手里,被卖进一户人家做了下人。
他遇到温雪杳那年,正是上京城一富户家里的马奴。
温雪杳只知道自己救了他,却不知,在梦中与他更早相遇的,是自己的庶妹。
早在他做马奴之时,庶妹便救过他几次,最初看他可怜,偷扔了几锭银子给他。后来也是庶妹将温雪杳心肠好,总会日行一善的习惯告知他。
他这才特意在温雪杳回府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只待她看到伤痕累累的他为躲避追打撞上马车,发念将人救下。
之后元烨进入云府,步步为营,在温雪杳母亲去世后主动随行陪她去江南待了两年。期间在察觉温雪杳对他暗生出的情愫后,一边故作冷淡,又一边在暗地里对她好。
直到温雪杳发现元烨的默默付出,眼看着到出嫁的年纪,便回到上京城,主动提出要同宁国公府退婚。
后来,元烨在马场之上舍命救温雪杳,昏迷之前,向她吐露真心。不过这只是他借势的手段罢了,那日除了温雪杳,他还救了郡主。
梦一直持续到元烨迎娶温雪杳庶妹的那一刻。
原来,除了庶妹被他视为知己,其他女子,包括温雪杳都是他玩弄的权势罢了。
温雪杳猛地惊醒,满头大汗,呆呆地凝着那一方好似囚笼的四角帐顶。
一种铺天盖地的宿命感,登时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若说在马车里打盹梦到时,她还能笑一声荒诞便轻巧揭过,可这次呢?
温雪杳眉头拢起,瞬间脸色煞白,浑身止不住地打颤。
那双琉璃似的眸子攒起一团雾,复又消散,反反复复,直至天明。
清晨,推门而入的小暑见温雪杳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镜前,先是吓了一跳,走近后才发现她的神色郑重,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元烨呢?”
小暑听到声音回神,“可要奴婢通传?”
温雪杳点头,想到什么,又出声拦截,“不必了,你同我亲自去看看他。”
若梦是真的,此时他应当害了病......
不过他这病,却有几分耐人寻味了。
元烨住的不远,穿过游廊和垂花门,正对的那间倒座房便是。
下人本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住在客房,且紧邻的就是一间书房,无非也是得温雪杳偏爱罢了。
侍卫先行进入西南房,同温雪杳确认后,她才带着身后丫环进去。
屋子虽小,却胜在干净整洁。
温雪杳的视线环顾一周,落在床上。
元烨盖着棉被,脸色苍白,听到门边的动静,支起半边身子,虚弱的唤了一声,“小姐。”
早在温雪杳看到他和衣而睡时,心便凉了半截。
之所以让侍卫先探头,便是怕他还未起,小姐丫环们撞到总归不太好。可那侍卫几乎是刚进屋就出来了,而床上的人分明是裹着外袍睡了一夜,就像是知道自己会害病,等着人来看似的。
事实上,梦中的温雪杳听闻他生病,也的确来瞧了。
不仅来看他,还心疼坏了,一丝都未犹豫,就将宁国公府刚送来的百年老参拿来给他入药。
虽然心中早已有了猜测,但此时得到应证,依旧难掩失望。
不过温雪杳也不是一杆子将人打死的人,毕竟过往的情谊还藏在心里,再理智,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仍抱有一丝幻想,觉得或也是巧合,想着再等等、再看看。
说白了,就是仍心存侥幸,不愿相信那梦是真的。
温雪杳心情复杂,实在做不到藏着自己的情绪同他做戏,更做不到一如既往,似什么都未发生那样去关心他的病况。
她垂了垂眼,就驻在门边,远远道:“既然病了便不必起了,好生歇息吧,待会儿让府医瞧瞧。”
元烨稍怔,哑着嗓子道:“劳烦小姐挂心。”
注意到温雪杳神色淡淡不复往常,他抿了下泛白干涩的唇,声音愈哑,“小姐还是不要在奴的屋子里久待,若过了病气,便是奴的罪过了。”
说完,他伏在床边,侧身猛烈地咳起来。
少年隐在背光处,皮肤苍白,薄唇不见血色,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寻不见半分往日的隐忍克制,全是脆弱。
温雪杳眼波微动,刚想抬步去帮他倒水,又突然定住。
她狠心别开眼,不敢再看,只吩咐小暑,“命人烧些热水送来。”
音落,便再未多言,转身出了屋子。
温雪杳步履匆匆,前脚才踏过垂花门,就听到身后从前院过来的丫环远远的唤起了人。
小丫环跑得粉面桃花,小脸通红,喘匀气后忙不迭将小臂上挎着的精致盒子在温雪杳面前打开。
朱红色盖子一掀,露出里面躺在红色锦缎上的人参。长须根根分明,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珍品。
温雪杳只记得梦中她因元烨发热着急上火,拿了老参给他入药,却忘了那参是当天宁国公府小姐亲自送来的。说是前天宁家照料不周,害她淋了雨,特意来道歉。
她当时只顾得元烨,竟将人晾在一旁,至天黑也没派人回话道谢,更别说亲自露面。
同宁家大小姐的梁子,也因此结的更深。
温雪杳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就算同宁家结不成亲,但也不应结仇。
她拎过盒子,派了丫环回话,让人带宁小姐来后院一叙。
连下过几日雨,连空气都浸着寒,丝丝缕缕直往人口鼻里钻。
打发走丫环回话,温雪杳不愿在院子里多待,快步走进屋里。帘子垂下,手中抱上汤婆子,方觉身上有了热意,活了过来。
“小暑,你再去取个汤婆子给宁家小姐备着。”
小暑应了声,撩开帘子,去到隔壁耳房。
不多时,小暑正赶着同宁家大小姐前后脚进来。
宁宝珍进门时,温雪杳正倚在美人榻上,一手捧着汤婆子,一手缠着手边朱红盒子里的百年老参须在玩。
半张如玉似的小脸拢在狐绒的衣领中,有几丝长发凌乱,卷进其间。
呼吸浅浅,能看到纤长的睫毛随着她的气息一颤又一颤。
纵使上京城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宁宝珍仍是看愣了半分。
回过神时,倚在榻上的少女也刚巧抬头,两人视线相撞,那双前一秒还茫然无生气的小鹿眼瞬间露出晶亮的笑意。
宁宝珠顿觉将要脱口的刻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对着这张乖巧的脸,她实在狠不下心,况且对方张口便是绵绵软软的一句“宁姐姐”。
宁宝珠心里耻笑自己,竟和她那不值钱的哥哥一样,面对这温家女,生不出脾气。
不仅如此,还上赶着来送礼!
明明昨日是她兄长身边的小厮冒雨回到城外的庄子,命她无论如何都必须立刻回京,还需得半路捎上温雪杳他们。
合该是温家人谢她,兄长却命她只字不得提,只道是偶然路过。
今日又是,不过是兄长不愿捎她,害她淋了半刻雨,竟叫她这个国公府嫡女亲自上门送礼致歉。
她道的哪门子歉?
思及此,宁宝珠刚熄灭的火气不免又腾上头。她再了解自家兄长不过,若非昨日温雪杳身边跟着那来路不明的马奴,兄长也断不会拒绝她,当众拂了她的面子。
温雪杳见她出神,又唤了一句,边从小暑手中接过汤婆子,走上前塞进宁宝珠怀里。
她趿着鞋,将人拉着坐下。
“本该雪杳拿着谢礼登门同宁姐姐致谢的,怎得还能让宁姐姐跑一趟,还送这么好的老参来?”
宁宝珠闻言,面色缓和不少,捂着怀里的汤婆子也渐渐觉出热意。
温雪杳心细,同小暑使了个眼色,让她接过宁宝珠肩上的披风挂好。
宁宝珠刚想接话,说若非宁珩执意,她何错之有,才不愿来。又想到临行前,兄长那句冷冰冰的叮嘱——勿要提他。
肩膀一抖,嘟囔道:“给你你就收下,反正我们宁国公府也不缺这点儿东西。”
温雪杳浅浅笑着。
宁宝珠又道:“总归我们宁国公府做事,是极周全的,不愿让人挑出半分错处。”
那这不周全,还让人挑出错的,说的就是她温雪杳了。
其实早在温雪杳欲与宁珩退婚的流言传出前,宁宝珠身为国公府嫡女,虽性子被养得骄纵了些,可待温雪杳却算得上是极和善的。
但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兄长的未婚妻移情别恋,对象还是处处不如他的马奴。
在宁宝珠看来,温雪杳此举不异于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