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刷(下)

周遭诡异的死寂。

开口的年轻人也面带权衡。

崔恩侯眼神纯粹求知,仿若无辜婴儿初窥世界,带着好奇与渴求。任谁看了,都会不由自主心软几分。

更别提崔恩侯虽然流连花丛略微有些风流,但其到底也谨守本分未仗势欺人,比借着祖宗荫庇当官却鱼肉乡里的败类要坦诚纯粹。

回想着自家阁老祖父的点评,年轻人苏瑾毅最终一弯腰,开口打破寂静:“回荣公,小子苏瑾毅无礼,敢问您去过国庆寺上香吗?”

崔恩侯不解:“去过。”

“国庆寺大概四五月去,山脚连片的油菜花。”苏瑾毅诉说自己敢笃定是油菜花的缘由,“我去岁也不认识,恰逢大哥下场科考,祖母为他去上香礼佛,也顺带让我们出去玩,因此幸运遇见盛开的油菜花海,那场景蔚为壮观!”

带着回忆,苏瑾毅话语都愉悦的几分:“后大哥命我们踏青以风景为题,期间提及了黄花如散金一句。词句来自《陈吉老县丞同知命弟游青原谒思禅师予以簿领》。原诗提及的春日之词有……”

崔恩侯茫然眨眨眼,放下崔琇,挥手打断苏瑾毅的话:“等等,你提的这诗词名字太长了。不是县试考考李白杜甫就差不多吗?这种不经典的,也要考?”

崔琇本尴尬的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但万万没想到亲大伯还能再茫然无辜的问话,音调还铿锵有力着,当即表情都有些维持不住四岁幼崽的无辜。

因为……因为这诗不算偏。上辈子但凡两代科举出仕的家庭都能手握《千家诗》!简言之,这是科考启蒙必备的知识储备。

且这辈子从看起来就书香世家的年轻子弟中听到一模一样的出处,他结合笔墨纸砚的品相名称,便能揣测出来这个书中世界只有本朝不一样,其他朝代文化都是同宗同源,属华夏神州。

所以……

崔琇止住自己此刻的尴尬,逼着自己去想象如何不着痕迹的弄出一本崔家《千家诗》。

另一边,先前口齿伶俐解释的清清楚楚的苏瑾毅这会话语一滞,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诗也不算偏,编入《千家诗》。像他们这样的书香世家子弟幼年启蒙的时候都会学。反正学会后,像他去踏青游玩,兄长亦或是长辈就会随口提及一句,加深他们的印象,让他们潜移默化,耳濡目染就懂诗词大义。

可他虽然才十岁,但也稍微懂点门第一词。

像崔家这种泥腿子……不,武勋起身的,才发家迄今三代的,应该不知道世家内部大儒会探讨编纂相关文册,方便族内子弟学习。

他也不能当众诉说自己得知诗文的来源。

但……但崔恩侯又到底是国公爷,且还透着些真诚啊。

扫过欲言又止的小年轻,崔恩侯明白对方肯定有什么家传渊源,不好当众回答。于是他干脆双手叉腰,自顾摆国公的谱:“懂了,要考是不是?你,还有你们这些小年轻也别看了——”

崔恩侯不远不近驻足的年轻人,对跟他儿子一样大的苗苗们还是颇为和善,朗声道:“回去读书,回去告诉你们老子,我崔恩侯明年还考!”

“我就看明年考题我会不会!”

“反正我一年年考,总考得到我会的那一年!”

此言不亚于惊雷,震的所有考生直接光明正大,直勾勾的看向崔恩侯。

还考?

他们……他们也不是傻的,这回参考家中长辈都各有心思,打算观察观察。甚至有些家中嫡长好苗子们都没有下场。

要是让崔恩侯真一年年考的话,那……那可得让长辈们脑仁疼啊。

眼角余光飞快扫过小年轻的神色,崔恩侯撩胳膊,气势汹汹着:“不争馒头我争口气,要是十年后我考不上,我按律名正言顺荫庇为官,堂堂超品爵爷就当区区七品官,当大兴县县令!”

“从此后本国公来出题!”

崔琇骇然抬眸看向贡院匾额下,似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带着赫赫威风的大伯,缓缓抬手捂住自己尖叫的嘴巴。

十……十一岁的崔琇先前见的世面还是少了。

少了!

苏瑾毅目瞪口呆。

还……还能这样?!

要不保守起见,建议自家爹娘再生一个弟弟,或许赶得上大兴县县试“开闸泄洪”的好年代?

就在苏瑾毅竭力浮想联翩时候,就发现自己身侧的文兄拽着他离开,还拼命给他使眼色。

“怎么了?”

苏瑾毅口中的文兄拽着苏瑾毅疾走,边低声:“没看见其他人都被震撼跑了?瑾毅,咱们也赶紧走为妙。”

崔恩侯不就是仗着祖辈荫庇耀武扬威?可明德帝都能下狠心收拾锻炼皇子,难道还收拾不了崔恩侯?

只不过养着当恩宠的吉祥物罢了。

等崔恩侯一次次消耗恩情后,恐怕就是崔家灭门之时。

崔恩侯瞧着所有小年轻像极诗文写的那样“做鸟兽散,万迹人踪灭”的一幕,眼里带着些受伤,拍拍崔琇的脑袋朝贡院对面的待考棚走去,“走,就咱们两等人,还显得清净!”

因有考生出来后等待同伴,所以大兴县也颇为熨帖,搭建考棚。免得偶尔出现雨雪天气,让人受冻。

敏感分辨出崔恩侯话语中的一丝委屈,崔琇缓缓吁出一口气,迈着小腿跟上崔恩侯的步伐,去握着崔恩侯的手,佯装出惶恐的模样:“大……大伯,您喜欢那个回答问题的年轻人,不喜欢我吗?”

“有我在,也会很热闹的,我会干可多可多事情了,还会模仿说书人给您讲故事!”

感受着指尖传递来的温热气息,崔恩侯垂首看看满脸写满害怕紧张的崽,猝不及防想起俞嬷嬷汇报过的二房糟心事:

崔千霆继室王氏是因为爱慕崔千霆甘愿当个有名无实的夫人,负责掌中馈,再说直白点就是女管家。可没想到王氏的奶嬷嬷心疼自家姐儿,琢磨着对付崔琇这个庶子。仗着他这个国公爷带全家主子去避暑山庄,暗戳戳的撤掉崔琇房里的冰块,让崔琇又闷又热又进水中凉快,引发惊厥高烧。

若非俞嬷嬷闲得无聊去二房院落看看守孝不能外出的小主子,没准崔琇就死了。

这事被查出来后,崔千霆都没让王氏回府一趟,直接让人带着所有陪房去崔家别院。

想着因这事崔千霆拼了命的琢磨崔瑚娶妻(毕竟国公府的中馈,也不是要分家的二房夫人能够掌控的。掌着掌着某些人还心野了。)崔恩侯就脑仁疼得厉害。

其实弟妹王氏也还行,办事洒脱利落。即便商户出身,但迎来送往,跟老亲故旧交往也礼节到位,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甚至还帮他挡了不少无耻破落户像送女给国公爷的心思。

对他这个国公爷来说,还挺好用。

可惜……

崔恩侯望着崔琇双眸溢出的畏惧讨好之情,眼里飞快闪过一抹不喜。

他崔恩侯养崽,哪怕死仇敌崔千霆的孩子崔琮崔玥,也都养得自信满满,神采飞扬,敢落实大仗则跑,十分有主见。

哪怕崔琇一个庶子,他也没想着要人畏畏缩缩,一副小家子气。

不带人出去玩,的确是因为要守孝啊!

否则被逼去蹭明德帝的好处,他肯定一个不落的全部带上。

腹诽着,崔恩侯弯腰抱起崔琇,还捏了捏人肉脸蛋:“大伯当然喜欢琇哥儿了。琇哥儿那么可爱,比你爹好玩多了。”

“所以你得记住,大伯喜欢你跟你有没有能力,会不会倒背如流没关系。大伯就喜欢小孩子,喜欢崔家一群小孩子。”

崔琇万万没想到会从崔恩侯嘴里说出这么……这么令人热血沸腾的话语。不用崔琇表现好就可以获得长辈的喜欢。

“你是崔家子弟,崔家的儿郎,就得底气十足知道吗?想想啊多少人做梦想投胎还换不来你这样的好运呢。”崔恩侯说的傲然,而后到考棚下看看桌椅板凳,挑了个稍微干净的坐下。

顺带把崔琇一放。

崔琇感受着板凳的支撑他的力量,但此时此刻视线还是克制不住的停留在崔恩侯身上。

就见人眉飞色舞着:“你就是太文静了。到时候带你去跟其他小朋友打架,性子就野了。说起来你可别学刚才那个文绉绉的小年轻,出去玩还吟诗作对。你伯父我去国清寺从来是把菩萨当山爬着玩,去放生池钓鱼,拿香火当炭火烤乌龟。”

崔琇感受着自己内心奔涌的热血,大着胆子问出声,但问的小心翼翼:“大伯,您……您这样没有被寺庙里的和尚赶出来吗?”

“国庆寺是皇家寺庙,哪个老秃驴有胆子赶我?”崔恩侯嘚瑟一挑眉:“去,拿杯姜茶过来。咱边喝边跟你说,你大伯我啊,小时候那叫一个活泼开朗,人见人爱。”

崔琇不敢去想就人这德行怎么人见人爱,缓缓的爬下凳子。

朝打姜汤的衙役走去,他带着些恭敬:“叔叔,麻烦您给我两碗姜汤,谢谢。”

天气寒冷,考棚内还有送汤。这一点可真好!

衙役瞧着还没汤桶高的崔琇,又看看不远处岿然不动,神色自然,丝毫没觉得让一个四岁孩子打汤有问题的国公爷,只能垂首打了两碗姜汤,自己端过去:“国公爷,还恕卑职倏忽。”

崔恩侯顺手一摸,发现自己并没可打赏的,当即嗯了一声:“还算有眼色,明日来荣府领赏银百两,算琇哥儿赏你辛苦一趟。”

“多谢荣公。”知道崔恩侯出了名的钱多,衙役笑得真挚了些,弯腰感谢。

“感谢琇二爷吧。”崔恩侯说完,目光幽幽的盯着衙役。

衙役迎着难得犀利的眼神,虽然不解但也朝崔琇鞠躬。

正琢磨爬上凳子的崔琇一惊:“大……大伯,这……”

“他帮你,你赏他银子。”崔恩侯扫过有些手无足措的崔琇,眉头紧拧,教育道:“咱崔家子弟,有赏有罚,恩怨分明。懂吗?”

“拿出自己的小主子气场来。太软绵了,以后管不住仆从,让刁奴欺主怎么办?”

听的这话,崔琇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崔恩侯是在教他待人接物。虽……虽然崔恩侯言行举止间带着高高在上的国公傲慢,可这一刻崔琇只自己被风沙眯了眼,有些想哭。

原来崔琇也可以……也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被长辈指点。

不用在学堂拼命表现自己才有可能获得一句赞许。

不用想着竭力名列前茅,不用想着考第一去获得长辈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