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障,你竟敢用圣人之言裹着不堪入目的话本,败坏我崔家门楣!”
“十岁小三元而已,我崔家科举百年人才辈出,谁像你这般骄傲自满?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谁敢再劝?取家法来,我今日定要好好杖打这不孝子!”
“…………”
一句句苛责的话语最后汇聚成最最最尖锐的刀刃,直接刺向崔琇心脏——“琇,有匪君子,充耳琇莹,懂吗?不过是君子的点缀而已!”
崔琇刹那间觉得心脏被钝刀子磨烂了,疼得浑身都蜷缩起来。
他纵然天赋卓越,可也踏踏实实,每日勤学苦读,为的便是得祖父青睐,好让他们这一房过得不那么苦。可万万没想到好不容易豁出去拼一把小小年纪扬才名得三元,得了祖父赞许,却被嫡亲的兄长污蔑,被父亲毫不客气的鞭打……
就在崔琇沉浸痛苦不堪的回忆时,在他身旁绣花的俞嬷嬷撞见瑟缩成一团,双手抱膝成天然防守姿势的崔琇,吓得一颤,赶忙抬手去抱,轻声哄着:“不怕,不怕。琇哥儿梦魇不可怕,咱哥儿祖父可是荣公爷崔镇,是战神,区区邪魅魍魉不敢近咱们哥儿身!”
话语到最后铿锵有力,声若洪钟,似能响彻苍穹。
听到这番话的崔琇浑身一僵。
旋即他紧咬着唇畔,嗅着一股腥甜血味,逼着自己硬生生睁开眼。望着引入眼帘,头发花白,但眉眼间慈爱担忧之色不作假的俞嬷嬷,崔琇呆滞的双眸闪了闪,“嬷嬷?”
“嬷嬷在。”俞嬷嬷望着人煞白的脸,尤其是唇畔上都溢出了血珠,甚至两眼无神的,真真有些痴傻的模样,忙不迭张口对身旁的丫鬟吩咐道:“快,备上重金,拿国公爷的名帖赶紧去请王太医。”
崔琇听得“国公爷”一词,吓得痛都不敢表现出来。
因为他……他可能是鬼。
他现在身份不是大庆朝科举世家三房的庶子,而是……而是离奇的来到话本世界,就兄长诬陷他看的那本不堪入目闲书——《农家子的科举青云路》!
这书兄长挺追捧着,曾在他身边连笔带划极力推荐。所以相关走向还算清楚:一个名为林禄的哥儿从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农户子弟,是个神童,外加遇到贵人点播提拔,从大字不识的田家郎摇身一变成状元郎。最后状元出巡时还得公主青睐,甚至公主还感念林禄无视富贵皇权威压,对青梅竹马发妻的忠诚之心,甘愿为平妻。
因此,林禄最后功名利禄与美人双双拥有,还在公主母家的扶持下,从个小小翰林院庶吉士,斗盐商,杀皇亲,削武勋,改税制,出征沙陀……不到十年,变成了首辅阁老!
最后皇子夺嫡大周风雨飘零,林禄临危受命,被封辅政大臣,殚精竭虑辅佐幼帝,开创“禄和盛世”,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与帝王并肩得盛世美名的官吏。
这样的一生,自然是……是读来极其爽快,让人羡慕不已。
可话本终究是话本,其他不提,皇家岂会容得了公主下降为平妻?莫说区区五品状元郎了,哪怕一品首辅阁老,哪有胆子娶公主为妻?
但他将这些话语专属给大哥时,迎来的只是大哥不忿,甚至有些仇恨的眼神。
回想着自己曾经还天真想劝说大哥莫要陷入镜中水月的虚幻梦想中,崔琇便愈发忐忑不安。
因为他经过三天的观察,发现自己真真实实的陷入话本世界中,夺舍成了书中的人物。
他崔琇算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他的父亲崔千霆,算得上男主林禄的垫脚石。
崔千霆是荣国公崔镇嫡次子,少时颇有才名,一路过县试、府试、院试,才九岁便成小三元。此后还参加过武举,使得一手崔家枪。就在所有人以为崔家要出文武全才的能人时,崔千霆却似泄了气一般,渐渐的再无才华,庸庸碌碌。
即便荣国公为其请名师精心辅导,可依旧榜上无名。
等荣国公去世,其长兄崔恩侯继承国公爵位后,崔千霆更是名声不堪,厚颜居住国公府东院,至今不肯搬走。
其才华不在,性情孤拐,跟承爵的亲哥关系僵硬便罢,还仗势欺人,不信林禄神童之名,屡屡挑衅。
最后自然被林禄狠狠收拾一通,连带荣国公府也被连根拔除。毕竟荣国府乃是与国同岁的开国勋贵,两代人手握兵权,威风赫赫,崔镇更当过兵马大元帅,就差因功封个异姓王。
越想,崔琇越发悲戚不已。
他……他……他就算魂魄与书中的崔琇相融合,可……可有嫉恨神童的父亲,他……他岂敢出头。
更莫提,现如今崔琇才三岁。
还是虚岁。
瞧着哭着泪眼汪汪,却无声啜泣,仿若有人掐着崔琇的喉咙,让其不敢发声。俞嬷嬷心疼不已,抬手抱着崔琇哄着,边时不时的抬眸看一眼门口:“再去请请,王太医与国公爷相熟的。”
最后三个字,俞嬷嬷眉眼间的伤感更甚一分。
这世间,都不外乎墙倒众人推,人走茶凉。
自打荣公走后,不到十年,即便帝王隆恩,让崔恩侯平袭国公爵位。但崔家到底无人顶门立户,在朝为官,也就渐渐无人问津。就连按着礼法规矩,可以请的太医,除非重金聘请,否则来的没准是个小药童。
也就王太医,昔年是荣公麾下军医出身,到底还算有些情面。十趟里面来三回,剩下七回派他儿子过来。
伤感着,俞嬷嬷哄崔琇的声音更温柔了几分,“琇哥儿不怕不怕,老话都说啊天降大任与人,要劳其筋骨要苦的。所以啊先苦后甜,不怕不怕。等太医来了,开了药咱们喝了药药就好了。”
崔琇听得声声,不亚于慈母的温柔寄托,泪眼朦胧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得一声带着些欣喜的汇报:“俞嬷嬷,小王太医来了。”
闻言,崔琇本想竭尽全力睁眼看看来者,但无奈忽然一针扎着他脑袋紧绷的弦都要活生生疼断了。于是乎都不知自己怎么就迷迷糊糊睡去。
小王太医瞧着昏睡过去的崔琇,抬眸望着紧张不已的俞嬷嬷,沉默一瞬,又把了把脉。
谨慎的把脉三次后,小王太医看着又不知何时蜷缩起来,眉头都簇着,连睡都睡不安稳的崔琇,拧着眉直接开口道:“这孩子,郁结于心。”
这声评断一出,俞嬷嬷看着躺在床上,瞪圆了眼,不解,“不是……不是说琇哥儿在娘胎肚子久了故不甚聪慧,迟迟未开口学语。就差说痴傻了。怎么又忽然郁结于心?这不是想太多的病吗?”
“王哥儿,您再诊断诊断。”
仗着自己昔年奶大崔恩侯的情面,俞嬷嬷忙不迭送上红封,小心翼翼的开口:“您知道大哥儿性情的。虽然跟二老爷有些不对付。可不管怎么样崔家王子辈,眼下也就这几个人啊。”
眼下崔恩侯膝下唯有嫡长子崔糊。
崔千霆倒是子嗣稍微多一些,原配李氏生了长子崔琮,长女崔琼。以及妾氏柳姨娘生了崔琇。
但也仅此而已。
整个崔家,算起来王子辈就四根苗苗。
且武将人家,除却嫡长子继承爵位用的,剩下子弟不管嫡庶基本同等对待:好好学武,自己挣出路!
更别提荣公昔年就希冀崔家武转文,科举出仕了。所以崔家子弟都得考试。
可科举试题又不看嫡庶分两套卷子。
所以她这个老婆子知道自家哥儿性情的——对每一个孩子都十分看重,希冀茁壮成长,日后封侯拜相!
“俞嬷嬷,你家大哥儿崔恩侯今年三十三岁了。”小王太医倒也熟稔着,没拿乔,甚至还颇有闲情唏嘘感慨:“我六岁随父学医,本只学骨伤之术,但因为恩侯坑货,我都快全才了。所以您给我钱也没用,是真郁结于心。崔恩侯经常装模作样逃脱功课,就用这个病请假。”
“七天前,帝王恩赐勋贵随驾避暑山庄避夏日酷暑,崔恩侯还以此请假。结果被我爹戳破,只能含泪去避暑山庄。”
——荣府眼下一个正经主事的都没有,就是因为所有人都被崔恩侯折腾走,一起避暑去了。反正荣府两房主子加一起,都不如别的国公一房。
“而我因此被亲爹罚抄了郁结于心三百遍,还去南城顶着烈日义诊。”小王太医说到最后忧郁着。
俞嬷嬷讪讪笑笑,直接把红封塞人怀里,踌躇着继续追问:“您的医术我自然信的,可……可一个孩子怎么会郁结于心?”
“没准随父,打娘胎带的。”小王太医凉凉道:“崔千霆经常犯这个病。”
“是真的犯病,不像他哥是装的。”
俞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