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在听到门外犹疑的脚步声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有些清醒过来了。
少女的脚步很轻,而且听着实在不太有力,他甚至光听脚步声就能想到那是一位病缠缠的柔弱姑娘,和江南的雨一眼,柔丝丝的,与其说是雨,不如说是从天而降的丝线。
他听到她细细的抽气声,也和她的脚步声一样。小猫似得,气息那么弱,那么娇。很奇怪,他竟然只听一个还没见过的女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就能联想到她是一个可爱可怜的漂亮姑娘——楚留香啊楚留香,你可真是魔障了。
他很想抬手揉揉他的鼻子,但是他的手很糟糕的没有一点力气,软趴趴地放在那儿,一点也不愿意听它主人的使唤。
竟然虚弱到这种程度,他也只好苦笑了。要是他的那些仇家知道他楚香帅沦落到这个样子,肯定得一个个排队放他的血,吃他的肉。
这个江湖就是这样,他自认自己并不是个叫人讨厌的大坏蛋,可是江湖上有多少爱他,就注定了有多少人恨他。爱他的人越来越爱,恨他的人越来越恨——若不是今日,他都想不到原来这世上真有恨他恨到雇了那么多武林好手来截杀他的人。
好吧,好吧……希望他认为的门外是个柔弱美丽的小姑娘的这件事可以是真的,不是他已经伤重到已经分不清武林好手和闺阁少女的幻觉。
“啪啦啦——”少女像是因为太过紧张,不知如何是好的在门外打转的时候,一不小心因为地上积水狠狠地滑倒了。她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撞开了这没有上锁的房门,抬头很有些惊恐地看着他。
他猜到她很貌美,但是并没有猜到她有如此的貌美。
楚留香那张好看的脸上本强撑着露出的微笑此刻又怔愣地放了下去。
她只是含着泪看着他,他的心就要醉了,像是掉在了蜜糖罐里,浮浮沉沉的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要如何去形容这张脸呢?楚留香见过江南被风吹起的荷花的裙摆,见过荒漠黄沙的苍凉,见过巍峨雪山不化的坚冰,见过青山绿水不变的柔情。
他见得美景越多,就越是想要去更美更广阔的天地去,他总在想——肯定还有更美,更壮丽的风景,要他去看,要他去感受。
可是一看到眼前那张美到让他目眩神迷的脸,什么江南的荷花、什么黄沙的苍凉、什么雪山的坚冰、什么青山的柔情,都比不上姑娘眼底那闪动的水光。
不会再有比她更美的美人了,不会再有比这还要壮丽的美景了。如果说江湖人对所有美的猜想只能幻想出一个石观音,一个秋灵素——那她的美,就是大家想也不敢想的,那是已经超越了凡世的,神性的美丽。
他不笑了——是身体太过劳累,让他没有办法操纵面部的肌肉吗?还是因为他的心神已经被这位漂亮姑娘搅的一团糟,以至于无法分神去露出一个微笑?
沈知意猜不出来。
在一片黑暗里,并不明亮的月光照在那个男人的面上,叫他整个人看上去都和月色一样清贵且冰冷。
他的脸若是不带着笑,就绝提不上温润二字。他的面部棱角并不柔和,剑眉星目和薄薄的唇,在黑夜里,带出几分冷酷的帅气。蜜一样的色泽顺着月色流淌在他饱满紧实的每一寸肌肤之上,绽放着一种危险的野性美。
沈知意本来就摔了一跤,这柔弱的身体让她的痛觉本就强了数倍,再加上人物设定的原因,鼻子敏感的闻到血腥味的沈知意心里加身体的双重打击,已经是几欲含泪。眼下还被他这样带有侵略性的眼神一直看着,她忍不住发起抖来。
——会被吃掉的。
绝对会被吃掉的。
在这一刻,她有一种兔子遇见狼一般的,难以言喻的畏惧。
直到姑娘看着他,害怕的掉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楚留香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已经很累了,身上淌着血,浑身酸痛,可他还是奋力对她露出一个笑。那张本冷酷的脸又一次温柔了起来。他的眼睛那么亮,闪动着耀眼的光。那坚毅的硬朗的线条像是被春风化过似得,那么柔。他的眉毛就像是从工笔化为了写意,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子英气又迷人的魅力。
“你会杀了我吗?”
看着这样好看的男人,沈知意不免一呆,心里的那几分畏惧退去,嘴里不由自主的按照开局剧情的对白说起话来。
“不过是遇到些小麻烦,叫姑娘见笑了。”他那高挺的鼻梁被脸部牵扯的微微更换位置,他有点想揉一揉,而且想的厉害。如果不是手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他肯定会一边揉着鼻子,照常露出他那有些尴尬但是有狡黠的笑容。
这是他感到尴尬或者不好意思的时候总忍不住做的动作。
很显然,这位漂亮姑娘在他这里属于后者。
沈知意意识到自己这样子趴着和他说话并不太好看,她用关节撑起她的身体,缓缓地坐起来。她也有些狼狈。那件月白色的蝴蝶袖长裙并不是耐磨的质地,摔倒的膝盖处起了线,破了几个小缝隙,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她被磕破的皮肤。那本就是随手扣起长发的夹子因为这样的冲击,在她坐起来之后就顺着发丝滑落下去,落下一头青丝如瀑。
“你是谁?”
他听见她的声音,心也被她如羽毛一样软乎乎的语气挠的难受。他的嘴唇干的厉害,用舌头去润那已起了死皮的唇,却只觉得越来越干,甚至还唤起了几份咽喉处不自觉泛起的干渴。
“一个不足挂齿的江湖浪人尔,小姐。”
他的语气谦逊又温柔,可是那干干的嗓子发出的声音总是忍不住带出几分成熟男人的喑哑,像是一头甘愿被驯服的狼。
“不,”沈知意定定地看着他。那分怯懦、那分畏惧慢慢的被审视所代替。她仔细地打量他,语气认真,“你很厉害,也很好看,你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江湖人。”
看着对面少女认真地看着他,眼里满是‘你在骗我’这四个大个大字,他忍不住笑起来。他只觉得世界上恐怕再没有这么可爱、这么叫人喜欢的女子了。
“哈哈哈……咳…”他轻声笑起来,却不经意触及自己的伤口,忍不住咳嗽几声,然后又认真地回看她,“不,我确实只是一个不足挂齿的江湖人而已。就算现在的我还仗着武功,仗着…外表,赢得了一些薄名,千百年后,我甚至在史书上留一个姓氏……说到底,我也只不过是个想要在这短短几十年,快意人生,纵马江湖的普通浪子罢了。和我一样的人江湖不知凡几,又有什么可值得特殊的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清澈,嘴角带笑,满是肆意洒脱。若不是他身上那股子血腥味实在重的厉害,都要叫人忘记他此刻的这几分狼狈,只让人为这自由且洒脱的魅力而心折。
沈知意的嘴巴没有再被操作着说些什么了。她知道,按照接下来的剧情,她应该是心声这个男人好特别,真让她心生神往。然后旁白显示她就凑在他的身边讲了一夜的话,直到第二天这个男人默不作声的离开,只留下一颗大而饱满的白色珍珠。
但是……
沈知意嗅了嗅这屋里的味道,和那张虽然依旧俊秀但是明显精神不济的楚留香,对他到底能不能拖着这身体和女主角谈一晚上的星星月亮感到了深深的怀疑。
她试探地站起来,往自己来时的路走,奇怪的是,这会她没有顺应剧情,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居然没有被阻止。她迟疑地回头望了楚留香一眼,看见他欲言又止的唇,和那双把她的身影牢牢禁锢在他眸子里的瞳孔,咬了咬唇,还是决定给他找点水和药来。
看着姑娘再也没有回头的背影,楚留香很想再扯一个笑出来,但是心里却沉重的厉害。他知道,府内的丫鬟侍卫都已经被他下了安眠药,即便她去叫人,一时半会也是叫不来的。他也并不是怕她把自己扔在这里不管会叫他命丧至此,只要再熬两个时辰,他身上的软筋散自然可解,到时调息一阵,便可脱困。他的这份沉重,只是出于恐怕以后再难见到她的那份怅然。
也好……江湖那么乱,她本就不该扯上什么干系的。
他的身子愈发无力地往后靠了靠,缓缓闭眼。
耳边又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她回来了,他没想到她会回来,会为他喂水,用帕子给他擦汗擦伤口,会一边害怕,一边将药粉敷在他的伤处。
自始至终,他不发一言,只定定地看着她。那双本就炫目的眼睛满是数不尽的晨星,里面又藏着那么多他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想做又不敢做的梦。
她那么好,和今夜的月色一样好。
她的味道如兰花一样叫人心醉,他的味道却是尘土与浓重的血腥味。
他想不起江南大漠,想不起那些他永远也解决不完的麻烦,现在,他那装了很多人很多事的心,只在想一个人。
明明还在这里,他却已经想的厉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