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馅饼

孔歧,全书最大的反派,没有之一。

夏姿对他的印象格外深刻,这主要归功于陈一凡。

陈一凡作为原书男主,一生犹如开了挂,回城之后顶了父亲的职,成为化工厂操作师,一路高歌猛进升职为副厂长。

改开之后又果断下海经商,成立以生产销售化学纤维为主的化工企业。

80年代经商是有风险的,改开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实际上真要着手去做,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不规范的经营环境,不公平的交易市场以及陈旧意识形态的束缚,都是那些走在时代前端的开拓者们避无可避的困难。

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扣上政治高帽,打成万恶的剥削家。

那些与陈一凡同时期的企业家们已经和监狱来了好几次亲密接触,陈一凡却能独善其身,安稳地将化工企业默默做大做强。

蓬勃发展的民营企业在那个政策瞬息万变的年代遭遇了好几次寒潮,陈一凡偏偏能精准避开风险,抓住机遇,在国家政策支持时果断将主业转为研发领域。

这也使得他旗下的化工企业后来成功跻身国际,成为顶尖的那一批。

回顾陈一凡的一生,是大写的成功。

在颠簸整肃的年代,他避开政治洪流,独研发展,后来功成名就,企史留名。

这一路看上去挺顺利,实际上却走得无比艰难。

他所有的艰难,全部来源于孔歧。

夏姿至今不知道孔歧和陈一凡有什么仇恨,只知道孔歧一生仿佛都致力于在陈一凡成功的道路上铺绊脚石。

而且铺得挺成功。

据说后来两人的商斗挺腥风血雨,一朝一夕之间便是整个企业的生死存亡。

可惜她没能看见。

在书中,她是早死了的人。

为了陈一凡而死。

是的,没错,后来那个卷走她私房钱的陈一凡又回来找她,信誓旦旦声称她是无法忘记的存在,是放在心尖上的人。

是皎皎天边月,皑皑林间雪。

书中的她很傻很天真,信了陈一凡那张连鬼都能骗的嘴,最后甚至在一场意外中为了救陈一凡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回想自己在书中的结局,夏姿只想说以下六点:“……”

陈一凡不回来找她也就罢了,毕竟现在进城一趟还要介绍信,也没有电话可沟通,人走了实在没法联系上。

如果陈一凡之后胆敢回来找她,她一定好好给他算算账!

因着那50块私房钱的缘故,夏姿心里对陈一凡属实没有好感。照理来讲,对于唯一能让陈一凡吃瘪的人,她应该是抱有好感的。

可她也着实不喜欢孔歧。

原因无他,孔歧是真反派。

手里可能沾了人命的那种!

孔歧孤僻、阴郁、城府极深、心狠手辣、阴险狡诈……

在心中用无数贬义词形容对方的时候,夏姿悄悄抬头朝前方不远处看了一眼。

这一眼差点让她对自己的判断产生质疑。

孔歧背靠着礼堂白色外墙,颓废又落寞地曲起双腿,缩在角落。脑袋低低垂着,神色不明地望向地面一排努力搬家的蚂蚁。

他身上只歪歪斜斜挂着一件单薄的外套,萧瑟的西北风将领口吹翻,遮住他半面脸。

另一面苍白又毫无血色的脸几乎与白色外墙融为一体。

在夏姿不甚真切的视线中,他似乎在发抖。

是了,江建涛能从老乡那儿借来粮票填肚子,孔歧肯定不能。

孔歧向来又寡又独,和队里的人交集甚少,相处几年也毫无感情,和队外的人交集更少,没见过他有其他额外的人际关系。

他这会儿应该还饿着肚子呢。

啧啧,这人看起来又饿又冷,饥寒交迫,全身上下写满落魄,哪里有一点大反派运筹帷幄的样子!

夏姿暗自摇摇头,目光不禁落在自己手中的那张馅饼上。

别说,这馅饼就是白白浪费,她也绝对不会递给孔歧!

孔歧也是知青,和陈一凡、江建涛一样,都是讨厌的知青!

夏姿揣着馅饼拔腿便要走,她对孔歧为什么如此落魄地缩在礼堂外墙角落里一点都不感兴趣。

孔歧可不是什么好人,他手上估计是染了人命的。

知青宿舍里有两个年轻小伙得罪过他,后来这两个小伙无故失踪了,被人找到时据说是意外身亡,不过这背后肯定有孔歧的手笔。

这样做事滴水不落又锱铢必较的人,还是少接触一点比较好。

哪天无意得罪了人,估计小命是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夏姿在记忆里搜寻一番,确保自己过往与孔歧并无交集且没得罪他时,心里才稍稍安心一些,抬脚要离开。

没走两步,天空轰隆一声。

阵雨下得猝不及防。

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拍打万物,如拳头落下,啪啪作响。

路上来往的行人立即如猫如鼠,纷纷往避雨处逃窜。

慌忙之中,夏姿下意识躲进近在眼前的礼堂外墙屋檐下。

雨下得又急又大,地面尘烟卷起,干燥的尘灰很快软成一滩泥水,汇成小溪缓缓往路面低处聚集。

檐下的水珠攒成雨幕,哗啦而下,落在地面,泥水飞溅。

夏姿一边躲雨一边往墙边缩,等她避开溅在裤腿上的雨柱时,一抬头才发现自己手上紧紧揣着的馅饼已经被雨水淋了个透。

得,她还想带回去分给弟弟妹妹呢,恐怕还没到家这饼就泡浮囊了。

夏姿想掏出纸巾擦擦面饼上的雨水,往口袋里搜了一圈,才发现身上没有纸巾这玩意儿。

她又耐心搜了一圈,发现身上也没有手绢这玩意儿。

算了,拿袖子吧。

夏姿伸出袖子往面饼上轻轻一揩,原本还算洁净的面饼立即染上一层污黑。

嗯?袖子太脏?

夏姿盯盯袖子,又盯盯面饼,不禁咋舌:这玩意儿还能吃吗?

一阵雨水的洗刷声中,陡然冒出一声轻笑。

夏姿一愣,下意识回过头去。

长长的礼堂外檐下,除了她,只剩孔歧一人而已。

所以,刚才是孔歧在笑?

夏姿狐疑的目光落在另一端的孔歧身上,孔歧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态,似乎这场急来的雨对他并无影响。

难不成刚才听错了?

夏姿悻悻收回疑惑的目光,背过身去,盯着手中的馅饼,陷入两难。

这饼看起来是没法吃了,扔了可惜。

正思索着该如何处理时,一条淋成落汤鸡的黑色土狗夹着尾巴、耷拉着耳朵,迈着四条小短腿,一晃一晃地躲进宽敞无人的屋檐下方最中央。

小黑狗两只后肢蹲下,脑袋使劲一摇,全身的水花以它为圆心散开,点点滴滴成放射状落在地面。

那土狗坐稳之后,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往孔歧方向望了一眼,又往夏姿方向望了一眼,仿佛在心里默默丈量这屋檐下的三分地盘。

夏姿看得有趣,心里萌生一个想法。

这馅饼喂了狗也不错。

这样想着,她挪动脚步,朝着小黑狗走近。

也是在这个时刻,她才清晰地瞧见了孔歧的五官。

孔歧长得十分漂亮。

当一个男人能用漂亮来形容,那他的五官着实有些过于秀气。

孔歧的五官似乎又不仅仅只是秀气而已,明明他骨骼分明,轮廓深邃。高眉骨、大眼睛让他的面相看上去攻击性十足,可只要留了长发,便会被人认成女孩子。

老一辈把这种长相称为男生女相。

据说这样长相的人,是福薄的命。

似乎为了衬托这个说法,孔歧的身世也格外应景。

孔歧五岁的时候便父母双亡,是乘坐飞机时出了意外。

60年代能坐飞机,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并不是有钱就可以。

那个年代民航少,航线也少,普通人基本没有机会坐飞机,大多是国家领导人、华侨、外籍人士等。

购买飞机票也得有单位介绍信以及工作证明,得达到一定的行政级别,况且飞机票大多没有折扣,一张票钱几乎能抵上普通人几个月工资。

所以那时候的一张飞机票,更像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孔歧的背景不言而喻。

可孔歧几乎没提过自己的家庭,似乎父母双亡之后,他便没了家,没了一切亲戚。

不知道孔歧相不相信面相福薄这个说法,不过他一定非常痛恨别人误会他的长相。

据说曾经有人和他闹矛盾,骂了他一句“像个娘们儿”,他直接将人胳膊拧成了麻花。

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的时间有些久,夏姿连忙收回目光,生怕自己胳膊也被拧成麻花。

她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将手中已经呈现出膨胀之势的面饼轻轻伸向小黑狗。

本以为会等来小黑狗摇着尾巴靠近,兴奋地吐舌头,谁知道那小黑狗后肢一蹬,站起身朝她手上闻了闻,撒丫子跑了。

嘿,这土狗还挺识货。

闻了一下,没肉味就跑了?

怎么这如今狗还挑食起来?她都没挑食!

夏姿腹诽几句,收回紧追着土狗的目光,一回头才发现孔歧正打量着她!

孔歧一张过于漂亮的脸完整暴露在她的视线中,他那双大眼睛倏地睁开,如湖中莲花开落,眼眸里盛着一种旁人看不透的隐秘情感。

炙热又纯洁。

似乎是等候多时终于瓜熟蒂落的满足,又似乎是期盼已久功成圆满的感激。

那一双黯淡冷漠的眸子里承载了太多不该承载的感情,一下子将整张脸也带得生动盎然。

这才是她想象中会出现在那只土狗眼里的眼神啊!

夏姿心中暗叫不妙。

糟了,他该不会以为这饼是递给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