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城

“听说你一路追到了县城火车站?”

“人家回城也没通知你,偷偷摸摸地走,这意思还不明白?”

“你倒好,巴巴地往上赶,不是让人瞧笑话么?”

夏姿拿着点火的木柴,蹲在火炉旁,一边往冒白烟的炉子里吹气,一边乖乖听着自家母亲周丽云的数落。

她没敢回嘴,事情的确是她做的。

那个值得她追去火车站的负心人叫做陈一凡,两年前下放到农场,如今以顶职的名义回城。

在回城之前,陈一凡和她有过一段近乎暧昧的关系。

陈一凡模样长得不错,读过一些书,脑袋灵光,嘴皮子也溜,哄起人来一套一套。

刚下乡时,农场里那些没见过外面广阔天地的乡下姑娘都被陈一凡极具欺骗性的外表与极具诱惑性的口才忽悠得一愣一愣。

夏姿也是其中一员。

恨不得对其掏心掏肝,甚至连藏私房钱的地方都偷偷告诉了人家。

周丽云很早之前就曾劝诫过夏姿,不要和陈一凡走得太近。

人家陈一凡是下乡的知青,家在城里,城里还有双职工的父母,等到在农场历练一段时间,人家迟早是要回城里去的,对他掏心掏肺有什么用?

这些年下乡的知青,只见过女人在农村扎了根,没听过男人放弃回城。

那些个小姑娘啊,就是太年轻,心里总想着不切实际的风花雪月。

周丽云一双透着精光的眼睛在夏姿蹲着的背影上睃巡,最后轻轻叹息一声。

唉,自家闺女也是个傻的。

从前陈一凡在连队里从事劳动,夏姿又是送水又是送饭,光明正大地把自己名声给糟蹋了。

如今回城,人家陈一凡甚至没有通知她一下,闷不吭声提着行李走人,避她如蛇蚁,这样的态度,整个连队谁不知道?

陈一凡拍拍屁股走了,最后丢人的是谁?

夏姿要是沉得住气也就罢了,偏偏她是个沉不住气的,听到陈一凡离开,不管三七二十一,丢下手中的活,一口气追到县城火车站。

据说还在火车站门口大喊大叫地发牢骚,引起一堆看热闹的人围观。

这脸都丢到太平洋去了。

周丽云心里盘着一团怒火,憋着一口混气,想打人想骂人,瞧见夏姿回来后不哭不闹,乖乖接过她手中的活,安静生火炉子,一时间又有些心疼。

依着夏姿的脾性,这会儿早该哭天抢地控诉陈一凡的种种,埋怨上天的不公。

夏姿不仅没哭没闹,还绷着一张异常坚毅的脸,积极干活。

拿斧头劈了引火的木柴,往大缸里装满水,将炉子提到大门口,拿着火柴点火,东奔西跑,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周丽云怀疑她受了刺激,想打想骂的心思收了起来,只余满腔心酸。

她静静看着夏姿单薄的背影,抹了一下泛红的眼睛,斟酌半天,出声安慰:“你也别太难过。”

“我不难过。”

夏姿被炉子里的烟呛了眼睛,回头看向周丽云时两行热泪正巧从眼眶里顺着脸颊流下来,使得她嘴里的话格外没有说服力。

意识到对方可能会误解,夏姿连忙抡起袖子把眼泪揩干净,找补:“烟太大了,呛得眼睛疼。”

这一幕落在周丽云眼中,带着明显的欲盖弥彰。

周丽云眼睛一酸,背过身去掀起衣角擦眼泪,哑着声说:“这世上也不只他一个男人,回城了就回城了吧,你条件不错,会找到更好的对象。”

这番安慰倒不是虚话。

周丽云生了三个姑娘一个儿子,夏姿是老二,也是模样长得最好的。

鹅蛋脸盘桃花眼,琼瑶鼻子樱桃口,生得端庄讨巧,谁见了都得夸一句长得周正。

不然农场里那么多姑娘对陈一凡献殷勤,挑剔的陈一凡怎么偏偏只接受了夏姿的好意呢?

即便如今陈一凡回了城,以夏姿的条件,就算身上带了些争议,也不缺上门提亲的人。

周丽云放下衣角,回到堂屋将吊壶里装满水,提到炉子边,似无意地开口:“那个陈一凡走了也好,知青都是靠不住的,迟早得回城,咱们农村里的姑娘找对象,还得找知根知底的人。”

周丽云说完偷偷瞟了夏姿一眼。

夏姿俯下身对着炉子口吹气,整个脑袋几乎要挤进炉腔里,似乎对她的话充耳未闻。

周丽云走上前薅着夏姿的衣领将她与炉口拉开一段距离,没好气瞪着她:“别凑太近,待会儿火苗腾地一下窜上来,你额前一撮头发都保不住。”

夏姿一惊,下意识捧住脑门上方那一块,有些后怕。

还好还好,头发还在。

她眼咕噜一转,站起身钻进屋子,往壁柜里翻了一阵,找出一把蒲扇,捏着扇柄屁颠屁颠地又蹲在炉子口,一下一下往炉腔里送风。

周丽云瞧她模样,确定她没听清自己刚才的话,忍不住轻轻咳了一下,开口提醒:“婚姻最讲究门当户对,两个家庭相差太大,走不长远的,即便能走长远,也要受不少冤枉气。”

“嗯,有道理。”夏姿盯着炉子,随口应了一声。

周丽云一听似乎有戏,连忙趁热打铁,“所以找对象找个知根知底,人品好,有责任心,勤劳肯吃苦的人就行了。”

“对,你说得对。”夏姿附和。

周丽云双眉一挑,觑她一眼,脱口而出:“二分场七队的强子你还记得不?小时候你们经常一起玩。”

“哦,好像有点印象……哎,等等!”正准备应付过去的夏姿终于从周丽云的话中品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她站起身,一脸狐疑地盯着周丽云的脸。

“妈,你突然提他做什么?”

周丽云撇过眼掩饰心虚,“没什么,早上在河堤上遇见强子他爸,随口聊了几句,他爸说强子还时不时念叨你,打算抽个时间来找你玩,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这年头,男未婚女未嫁,要约出去一起玩,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周丽云话说得委婉,夏姿也听得明白,她从拥挤的炉子里往外掏出几根木柴,塞了些细木屑进去,使劲摇晃手中的蒲扇。

在呼呼作响的风声中昂着脑袋回复:“没空。”

周丽云不满了,“怎么没空,农忙已过,你又不用下地干活,不管你有空没空,我都替你答应了。”

夏姿一愣,放下手中的蒲扇,回过头望向周丽云,无奈地叫唤一声:“妈!”

夏姿惯会撒娇,一声称呼中也藏着九曲十八弯的委屈,若换做平时,周丽云听了可能会心软,这次却异常坚定:“说别的都没用,你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周丽云向来不看好那些城里来的知青,她也不希望夏姿整天做那些飞上枝头成凤凰的虚幻美梦,她只希望夏姿找个靠谱的人好好过日子。

从前夏姿不听劝,一心扑在陈一凡身上,如今陈一凡以这样一种方式偷偷摸摸地溜走,夏姿也该死了那条进城的心。

况且强子这人也不错,吃苦耐劳,聪明能干,年纪轻轻就做了连队队长,以后夏姿跟了他,肯定不会受欺负。

周丽云似乎下了决心,“你也该考虑考虑这些事情了,别整天跟个孩子一样好高骛远,你对人家好有什么用,人家不待见你不是枉然?你得找个对你好的人,这样日子才能轻松些。”

“而且我看人家强子一点也不比那个陈一凡差,你说说人品、相貌、见识这些东西,人家强子哪一点不如那个陈一凡?”

“强子唯一比不上人家的只有那张嘴,陈一凡也就是用那张嘴哄骗哄骗你们这些天真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姑娘。真正过日子又不是靠嘴说说而已。”

……

周丽云絮絮叨叨一大堆,听得夏姿直摇头。

她重新蹲下身,一只手捂住耳朵,一只手拿着蒲扇对准炉子口,只当做没听见周丽云的叨唠。

这抗拒的模样引得周丽云心头怒火燎原,周丽云上前一把扯下夏姿捂住耳朵的手,满面怒容地质问:“你是不是心里还舍不得陈一凡?”

“没有。”

夏姿举起双手,无比坦诚,“真没有。”

周丽云不信,哂笑一声:“既然没有舍不得,那你上午还追去火车站?”

平白无故惹了一堆嘲讽。

夏姿难得地沉默了。

这事的确是她干的,可初衷与大众眼中的原因完全不同。

她哪里是舍不得陈一凡,她明明是过去算账的!

她刚穿书进来,成为夏姿,立即就碰上陈一凡偷偷回城。

陈一凡回城就回城吧,竟然把她辛辛苦苦存下来的私房钱偷走了!

农场的人真正意义上不像农民,更像职工,每月都会领工资。夏姿已经参加工作三年,平时在卫生所坐班,农忙时候会去地里帮忙,农闲时候坐在卫生所给那些在地里不小心受伤的人简单包扎,会看些小病。

卫生所有个赤脚医生老沈,她跟着老沈打下手,入职第一年工资是24元,随后每年都增长4元。

每个月的工资她会上交给周丽云,自己只留3块钱做零用。

哪怕是这些做零用的3块钱,她也不会乱花,平时节节省省,这三年来也攒够了51块零花钱。

谁知道陈一凡这个黑心肠的家伙,回城之前竟然偷偷拿走50块!

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才攒够了51块私房钱,一下子被陈一凡几乎全拿走了。

他的良心不会痛吗?

夏姿看到孤零零的一块钱躺在原地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非得找到陈一凡讨回自己的私房钱并把对方臭骂一顿。

可惜上天没给她这个机会,等她一路赶到县城,陈一凡已经坐上归家的火车。

她想到自己刚穿来就成了一个穷光蛋,连私房钱都被人掏了老底,心里一阵悲愤,没忍住在火车站门口发了一顿牢骚。

谁知道这消息传回连队,成了她在火车站外一把鼻涕一把泪,不舍陈一凡的离开。

于是乎,人们眼中,她深情又执迷不悟的形象进一步加深。

夏姿懒得解释,说出真相之后人们不仅不会相信,甚至还会嘲笑她连钱都被骗走。

哪知道回来后,她母亲想她走出悲伤,马不停蹄给她介绍对象。

不仅钱没了,还得被迫去相亲。

怎么想都有点惨。

夏姿一下子没心思发炉子了。

她把蒲扇往地下一扔,屈腿往上面一坐,半天不言语。

门外,突然一阵脚步声走近。

路过的邻居探头看过来,朝着屋子里的人叫喊一声:“夏姿,老沈让我给你带个信,下午去总场拿药,这事你别忘了!”

“好嘞~”夏姿一下子恢复精神。

她正愁没借口开溜呢。

在她起身的那一刻,一直半死不活的炉子倏然窜出火苗,燃了。

夏姿眉眼染上笑意,高兴地把旁边吊水壶放上去,拍拍袖子上的灰,提脚跑出去,一溜烟没了影。

周丽云捡起地上的蒲扇,正要责骂夏姿乱丢乱放,一回头没瞧见人,才忙不迭追出去,对着越来越小的身影呼唤:“吃了饭再去呀!”

“不了,我去总场吃,总场食堂花样多!”夏姿的回复被风吹散。

路上掀起一阵飞扬的尘土,湮没了那个渐行渐远单薄又活泼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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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小渔村的方知瑶,总喜欢日落之时坐在码头眺望一江之隔的对岸。

对岸高楼林立,霓虹遍地。

是周围无数人宁愿冒着偷渡丧命的风险也要跻身的繁华天堂。

方知瑶没那个胆量,她惜命。

对岸灯红酒绿,她看一眼便满足,不敢奢想。

直到某天,她收到一封来自对岸的信。

信中让她去港城找一位名叫席晟的人。

那是她远亲姑姑替她定下的婚事。

方知瑶办了复杂的手续,跟着姑姑踏上回港之路。

那时候的她惊叹于港城的新奇与昌盛,不会想到那个好赌的姑姑已经把她卖给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