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她慢悠悠地从苦寒巅一路向下,心境中受的伤竟比她想得还要严重一些,随着行动,肋间一抽一抽的疼,更别提施展术法。

从前不觉得,今日才发觉这山上的路很是难走。

云雾多湿气,又有雪沫,把路面的石阶都打得湿湿的,生出绿油油的苔藓。

旁的倒也无事,只是轻羽峰安静得不像话,那两只仙鹤也不曾飞过来找她。

按照以往,她一出关就会见到仙鹤装模作样,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它们的羽毛——它们的日子过得也无趣,只好不停在她这个活人晃头晃脑,试图要一些灵丹。

难道是她先前的警告太凶了?

万翎不作他想,她一心记挂着兰朔,便索性飞身到了兰朔屋子里。

她敲门,屋中没有应答。

是不在吗?

万翎推门而入,兰朔果然是个爱干净的孩子,屋内亮堂堂的,连脚下的木质地板也亮晶晶,好像洒了银粉一般,几乎可以照出人影。

原本的几案被推到了墙边,上面摆了一面小小的水镜,那日她变出来的兰花草被保存得完好,整齐地躺在水镜边上。

地上则放了一盏灯笼,仔细看,才看出这里面是一些流萤小虫,也是不知道他从何处抓来的。

灯笼附近是一册被摊开的功课,万翎扫了一眼,竟是筑基相关的。

他的床榻上也干净得很,被褥没有使用过的痕迹,上面却不知为何丢了一个蒲团。

万翎走出去,正奇怪他去了哪里,就见从清璞园方向飞速游曳而来的黑影。

那之后百玄子气喘吁吁,拎着袍角一块儿出现在视野之中。

黑影在她几步远处化作人形,是惊喜地笑开了花的兰朔:“师尊!”

他竟长高了一些,拎着个装了草药的小竹篮。

“师尊说好的半个月,怎么晚了十一又半个时辰......”

万翎心虚地呵呵一笑,对赶上来的百玄子点头:“师弟,你在带兰朔识灵草?”

百玄子道:“是了,也是在等你的同时顺便带带他。”

“兰朔的鼻子是真灵,我都没有察觉到你出关的动静,”他走近过来,上下细细打量了一下她:“怎样?先前鲜少见你迟出关。”

万翎摸了摸发尾,一时无话。

兰朔在他二人的短暂的沉默中来回看,一边看见他师尊尴尬的神色,又一边看见百玄子从散漫到严肃地皱起眉头。

万翎经受不住百玄子几乎要探查的打量,摇头无奈之下对他说:“师弟随我来吧。”

至于兰朔,他被关在了万翎阁门外头,不知里面在说什么,但知道师尊与百玄子是有事要瞒着自己,便背对着门,时不时踢一下浮在地上的空气。

讲清缘由,百玄子简直要惊讶地跳起来:“师姐!到了你这时候每一步都紧要得很,怎能就失败了?”

“兴许是我进得太快了。”

“那你的心脉可有损伤?”

“唔,伤了一点点,就是很少的一点点。”

她说的一点点,百玄子不是很信任,在他眼中万翎的一点点是他的一大点。

百玄子背对着手,在她面前来回踱步,左左右右的晃得她眼晕。

万翎原本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见他这样忧虑,心中不免有了些猜测。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百玄子终于停下来,眼中盛满了担忧,那张娃娃脸都像是平白苍老了十岁。

“按照推演,十年后,人间极东之处,是有一场灾劫的,不知何种妖魔现世,卦面十分凶险。”

百玄子的推演从未出错,万翎毫不怀疑这事儿的厉害程度。

她细细思索,沉吟道:“不必担心我,十年时间够我恢复了。”

缥缈门作为凡世仙门之首,任何妖魔相关的灾劫都要挺身而出,而万翎作为缥缈山门最高战力,自然也要每次都行在最前头。

她既然如此笃定,百玄子姑且按下此事不提了。

“还有件事,六年后的仙门大比,你要让兰朔参加吗?”

仙门大比?上一次万翎参与仙门大比还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并不清楚现在大比的情势。

“师弟觉得呢?”

百玄子:“依我来看,让他去试一试也无妨,兰朔天赋算好,若能得个前十,也让他在别人眼中更名正言顺一些。”

“名正言顺?”

“你不知道?他毕竟是妖,门内议论几乎没有断过。”

万翎垂下眼帘,半晌,嗯了声表示同意。

百玄子又想起来一件紧要的事。

“咳咳,我好歹也算兰朔师叔了,要提醒你,兰朔可还没辟谷!”

“你闭关后他下山找吃食,可闹出了笑话。”

“......”

万翎静静听他责怪语气,一口气哽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这种久违的感觉好像少时被师尊当着众人的面批评一样,分外无地自容。

屋外头,兰朔百无聊赖地盯着天上一朵白云,天空在轻羽峰上看离得极近,这半月他已经习惯了这样近这样深邃的天空,也发觉它是一个神游的好去处。

“吱呀”一声,门向外开了,兰朔又亮起眼眸,回头望去。

百玄子正与万翎告别,他快要走时却被她又叫住。

万翎殷殷切切,嘱咐道:“不要告诉你青冥师兄。”

青冥要是知道她受伤,一定要在她的耳根子旁念经,说不定还会觉得是兰朔让她分心,又要生闷气了。

百玄子了然,但又说:“师兄眼力我可瞒不住,要么师姐少去青山小筑。”

将人送走,万翎心脉处顿发一阵钝痛,便还是坐在原处,向兰朔招了招手。

兰朔毫不犹豫,走进来蹲下身,乖乖地仰头注视她。

“师尊是累了吗?”

他能看得出来,万翎今日唇色微白,身上的灵力也不如先前蓬勃。

她在晨光里略支着头,许是在光线中,瞳色变浅了一些,让兰朔想起那轮朦胧的,像笼着纱的下弦弯月。

而她裙裾上的颜色却因光线更显得光华万度。

兰朔听百玄子说的,这叫月华裙,轻若蝉衣,犹如月华吸引了世间无量之光,在光下能显出万千缭乱色彩,并不刺眼,更甚神迹。

如彩云琉璃,月霁逢迎。

兰朔暗想,他的师尊呀,天生是该穿这样好看的衣裳的,他梦中的巫山神女,也该就是穿这样的衣裳的。

万翎得他乖顺,更是愧疚,她怎能将辟谷那么重要的事忘了呢。

“我还没有教你入门,如今功法看到哪里了?”

令她十分意外,兰朔对仙法的领悟能力分外惊人,都能比得过门内许多算得上有天赋的弟子,再加上他本身就有妖力,修行起来更是如鱼得水,只加稍稍引导,就能超过别人十几年的苦功。

几日下来,她与兰朔在房中闭门不出,分出一点神识帮助兰朔梳理脉络,其余时间只是看着兰朔自己或皱眉或舒展地修炼,竟在约摸五日后的夜里,兰朔筑基成了。

百玄子说他算有天赋,万翎咋舌,觉得他是谦虚了,应当是天才程度的,往后能当个妖仙也不一定。

“有哪里难受吗?”

兰朔眨了眨眼,并没有感受到有什么不适。

万翎伸手覆在他胸膛,探进一点神识,一边探一边感慨,好完美的基台,心脉也宽阔,将来的金丹与元婴都可以预见会变成很漂亮的样子。

她捡到宝贝蛇了!

她一激动,神识就稍稍进的迅猛了一些,兰朔浑身一个激灵。

他只觉得自己的识海被大肆看探了,但又不想推拒,一种隐秘的羞耻与愉悦从深处被激发出来,叫他几乎颤栗。

“师尊……”

毒牙好像要控制不住生出来了。

兰朔嗫嚅着嘴唇,竭力抑住这种异样,两颊却变得飞红一片。

万翎闻声瞥了一眼,赶紧收回手。

修士的识海不是所有人都能进的,只有最亲密的关系才能触碰,一是师徒,二是伴侣。

前者比后者进得浅许多,她已经收了力,但兰朔初次被探识海,定然更加敏感一些。

又拂上他的额头,果真一片滚烫。

和她当初一样,筑基太快的坏处就是身体一时会受不了,发热个几天都是寻常。

“兰朔,你发烧了。随我来吧。”

她要带他去他自己的屋子,叫他好生休息上一段时间,但背对着他走出几步,身后却没有动静。

万翎回身,看他脸上云蒸霞蔚,眼神迷蒙,指不定是烧糊涂了,于是回来牵他的手。

这次兰朔终于动了,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许多日没有回来,那盏荧灯里的流萤早就已经死去。仙法也不能起死回生,但万翎施了一点术法,那灯又发出了盈盈月光般的光彩。

兰朔原来睡觉时会化成蛇身,将自己盘起来,脑袋搁在尾巴边上,盘成一个如蒲团差不多大小的圆,而那蒲团也是被他当作被子盖了,刚好可以将他全部遮住,又能露出呼吸的空隙。

他的鳞片在萤灯下泛出彩色的光来,明明是黑色的,却如银河绚烂,好生奇异。

万翎轻轻摸上去,兰朔脑袋动了动,即使化成了小蛇,看着也半分没有凶相,反而更有种傻气。

“这样倒是不烫了。”她嘟囔一句,但依然从掌间为他送去些凉意。

兰朔蜷缩着,尾巴尖伸出来,勾住了她的拇指。

这段日子,她正好也将修行搁一搁,抓紧时间养伤为妙。

房门开合两声,幽兰花香逐渐氤氲。

在如水凉意与翻腾许久的燥热中,小蛇做了生平第一个,带有奇异颜色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