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司玄回来时便看到迟知暖紧紧抓着那根玉簪,失魂少魄的模样。
他走到她身边,默默递上熬好的汤药:“趁热喝。”
千司玄无从得知刚才迟知暖和万长风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偷听别人谈话的嗜好,可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忽然后悔刚才没留下来听一听他们说了什么。
迟知暖皱着眉把一碗苦药都喝了。
千司玄立马递上一小块糖:“吃了就不苦了。”
迟知暖有些意外他竟能细心体贴到这个地步。
诧异过去之后,她忽然又生出一种异样的熟悉感,仿佛她曾经也被人这么细心体贴的照顾过。
迟知暖问他:“千司玄,你刚才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
他语调平平,叫人听不出一丝起伏。
千司玄忽然问她:“你会和他成亲么?”
“长风哥哥?”
千司玄眉头微蹙,目光越来越冷。
迟知暖:“不会,方才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
千司玄眉尾微微向上一挑,眼底却还隐隐带着股冷气。
迟知暖问他:“千司玄,我好像从来没问过你是哪里人,家在哪里,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家人在哪里?”
千司玄看她:“……家,等来日有了再告诉你。”
迟知暖哑了哑:“你没有家人吗?”
千司玄没有说话。
迟知暖感觉这不是一个适合继续谈下去的话题,她又问他:“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仙山,你想去哪儿?我先送你过去。”
“你去哪儿,我跟你去哪儿。”
“可你跟着我很危险。”
她是要去逃命,不是云游。
她一人要保命尚且艰难,更何况再拖上一个和她一样的凡人千司玄。
若有一日他们被迟仲远找到,怕是要双双赴死。
迟知暖耐心劝他:“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君子一向把礼节,把名节看得比命还重要,可那天晚上的事只是一场意外,我已经放下了。其实你也不用太有负担,更不必把那件事看得太严重,成为你的枷锁。”
迟知暖:“你明白吗?”
“明白。”
迟知暖松了一口气,能劝动千司玄真是不容易。
千司玄:“你可以放下,我不能。”
迟知暖诧然:“……”
他多少是有点儿油盐不进了。
迟知暖再一次提醒他:“跟着我真的很危险。”
为了得到仙骨,还不知迟仲远会发什么疯。
千司玄万分委屈:“除了跟着你,我无处可去。”
看他突然失落的模样,迟知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方才千司玄说过他没有家,也没有家人。
迟知暖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她有些歉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千司玄笑笑:“无妨。”
迟知暖是在第二日去的定仙峰。
她去定仙峰主要是为了和迟仲远谈谈她和万长风的婚事。
迟知暖到的时候,迟仲远在议事堂和长老们商议事情。
迟仲远和长老们谈的还是吡铁被关入锁妖塔一事。
云洲十三境内大大小小的锁妖塔少说也有几十座,但唯有上清锁妖塔可以关押吡铁。
听说上清锁妖塔是神主下凡历劫时所造,后来神主历劫归去,锁妖塔上的符文皆变为神纹,力量强大,是云洲十三境内唯一一个可以关押神兽的锁妖塔。
吡铁原是神兽一族,性情本就凶猛。
万宏生抓来这只吡铁兽是在雷音派山下出现的,它一出现便到处伤人,山下百姓因它死伤许多,所以雷音派才下山抓捕吡铁将其送来上清锁妖塔关押。
而这样的神兽关入锁妖塔,必要只会门中各位长老一声。
迟知暖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便去议事堂前的小花园坐了一会儿。
她兀自盯着树枝上一只鸟儿发呆,恍惚间听到花圃里有两个女孩儿说悄悄话。
那是每日负责打理议事堂前花圃的两个姑娘。
“听说这次雷音派的人来是为了送吡铁神兽进锁妖塔?”
“不止为这个,好像还是为了给万长风求亲。”
“剑宗长老万宏生之子?”
“对。”
“怎么会上我们上清求亲来了?他们雷音宗不也有那么多女弟子么?竟每一个瞧得上眼的?”
她随意拨了拨掌中的花瓣:“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倒不是瞧不瞧得上的问题。”
另一人追问:“此话怎讲?”
“咱们掌门当初拜师那会儿和万长老是同门,当时他们就有过约定来日要做儿女亲家。”
“你怎么知道?”
“是你来的时间短,所以不知。这事咱们上清门能有几个不知道?当年万长老来上清门的时候,迟姑娘还小,那个时候万长老就开过玩笑说以后迟姑娘要给他做儿媳妇。”
“可迟姑娘无缘修道,迟长老如何愿意让万长风娶迟姑娘?”
“儿女亲事,父母哪能左右?万长风若铁了心要娶迟姑娘,迟长老又能如何?”
“话是这样说没错。”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原和咱们没什么干系,你我随便说两句便罢了,可不许往外议论啊。”
“这我自然知道。不提这事了。对了,上回迟姑娘下山那日,问元派的人好像也来了?”
“听说是云中真人路过上清,特意过来看看迟姑娘。”
“看迟姑娘?问元派云中真人还和迟姑娘有交情?”
“你啊,一心只顾修炼,旁的事便不关心了吗?问元派那位云中真人原和迟姑娘母亲素应夫人有些关系。”
“什么关系?”
她压低音量轻声说:“素应夫人和云中真人曾经是同门师兄妹,听说当初素应夫人要嫁我们掌门的时候,云中真人很反对来着。”
“竟还有这层关系?”
“后来素应夫人生下迟姑娘故去,云中真人似乎还和掌门闹了不愉快。”
“看来云中真人和素应夫人感情很亲厚。”
“最早掌门发现迟姑娘无缘修道时,元中长老曾经也来过上清,云中真人说他能想到办法让迟姑娘修炼,但他必须带她走。掌门哪里能答应?掌门那么爱素应夫人,迟姑娘又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掌门如何舍得?”
“可若是当时掌门愿意让云中真人带走迟姑娘,如今迟姑娘或许也能成为和迟师兄一样厉害点的人物。”
“那云中真人这次来也是为了带迟姑娘离开?”
“这我就不知道了。那日云中真人也没见上迟姑娘。”
迟知暖躲在花荫底下,心中默默呢喃着。
云中真人。
彼时迟知暖正好看到几位长老从议事堂出来,她走到门外和上清门中几位长老打过照面后进入议事堂。
迟仲远伏案在上。
迟知暖立在阶下:“父亲。”
迟仲远低着头:“何事?”
早些时候尔娅来报,说是迟知暖有话要和他说,是否可以见他一面。
迟知暖抬头看了一眼迟仲远,她轻声:“女儿来是想和父亲谈昨日之事。”
迟仲远手上动作一顿,终于抬头看她:“哪件事?”
他严肃的目光让迟知暖倍感压力:“女儿和长风哥哥的亲事。”
迟仲远沉沉凝视她,不发一语。
迟知暖:“女儿不想嫁。”
迟仲远走下台阶来到她身边:“你自幼体弱,注定无缘修道。仙门中人不可能娶你,而我也不可能让你嫁给一个凡人。”
说到凡人两个字,迟仲远特意加了重音,像是有意无意要暗示什么。
迟仲远解释:“若你不嫁长风,此生便没有第二个人娶你。”
“女儿还是不愿意。”
“你想好了?”
“嗯。”
迟仲远打量她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其实早在昨夜万长分便来议事堂找过迟仲远,主动提出取消婚约。
迟仲远自然会尊重万长风的意思,毕竟任谁来看,迟知暖都不是万长风的良配。
“好,既然你和长风都是这个意思,此事我和宏生再议。”
听迟仲远这意思,像是万长风已经找过他?
“父亲,长风哥哥已经找过您了?”
“昨夜他来过,与你说的同一件事。”
迟知暖忽然想起昨日万长风说过他会找迟仲远解释这件事,她原以为那只是万长风的一句客套话,没想到他竟真来了。
迟仲远:“长风实为良配,但若是你无此意,那便作罢。”
迟知暖:“多谢父亲。”
“腿上的伤可还好?”
“谢父亲关心,女儿用了药宗的药,今日已经好多了。”
迟仲远点头:“若没有别的事就回去罢。”
“是。”
从议事堂出来,迟知暖偶遇迟梁谷。
迟知暖主动向他问好:“兄长。”
迟梁谷径直略过她,权当没见到她这个人。
迟知暖习惯了迟梁谷这个态度,所以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尔娅却有些心疼被迟梁谷这么对待的迟知暖。
他们本是兄妹,如今却活像仇人。
迟知暖见尔娅在发呆,于是提醒她:“尔娅,我们该回去了。”
尔娅应了一声:“好。”
迟梁谷进入议事堂,迟仲远便主动搭话:“来了。”
迟梁谷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看着迟仲远。
迟仲远也看着他。
万宏生说的对,他的一双儿女中只有知暖生得最像他,而他这个儿子生得却像极了莲云。
迟仲远:“神兽吡铁已经关入锁妖塔,你多费点心。”
“掌门放心,这是自然。”
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迟梁谷唤他一声父亲了。
迟梁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唤他父亲的?
似乎是从他迎娶素应过门那日起。
从那时起,迟梁谷不再唤他父亲,只尊称他一句掌门。
迟梁谷不喜欢素应,他觉得素应抢了原本应该属于他母亲的掌门夫人之位,也抢走了他母亲在父亲心里的位置。
在迟梁谷看来素应是入侵者,连同她剩下的女儿知暖也是一个入侵者。
所以迟梁谷讨厌他们母女,也从不掩饰他对她们的厌恶。
不过素应脾气好,为人也温柔,从不与迟梁谷计较这些。
想起过往,迟仲远默默叹了一口气:“此番你万世叔前来,除了为吡铁神兽一事之外,也是为了知暖。”
迟梁谷兴趣不高,但迟仲远要继续说他便也继续听着。
“知暖未出世之前,我曾与你万世叔有过约定,将来若我与他有了一子一女便要结为亲家,亲上加亲。”
此事迟梁谷也知晓,不过他倒是没想过即便迟知暖如今这样,万世叔和万长风还愿意让迟知暖进万家门。
“长风要娶迟知暖?”
可迟知暖显然不是万长风的良配,她只会成为长风的拖累。
这太荒唐。
“知暖不愿意。”
迟梁谷诧异:“她还不愿意?她凭什么?”
迟知暖那个废物凭什么。
西安门之中,无论哪一个肯娶她,她都该烧高香了。
迟仲远:“梁谷,她毕竟是你妹妹。我不要求你疼爱她,可至少你也护着她一些。”
“父亲是在为昨日道场的事给她讨公道?”迟梁谷冷哼,“她不知死活偏要去道场那么危险的地方凑热闹,这本就是她问题。”
迟梁谷直视迟仲远:“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掌门。我母亲是掌门原配,她膝下只有我一个,我何来妹妹?”
“……梁谷。”
迟梁谷后退一步:“掌门没有别的事吩咐,我先回去了。”
长相守峰。
千司玄负手立于云台之上,遥遥望着远方的定仙峰。
他看到那儿的云台之上有飞舟腾空而起,朝他的方向前进。
那是迟知暖乘坐的飞舟。
风起山林。
他眼前似乎有一层朦胧雾气漫上来。
薄雾之后什么也没有,可他却听到有人和他说话。
“司玄大人,何事召唤属下?”
仙山十二峰皆有禁制,而这其中又以长相守峰禁制最多,可对魔而言,这些禁制只是一层雾,他们可以在不惊动禁制的情况下自由潜入其中而不被发现。
千司玄薄唇轻启:“今夜去一趟锁妖塔,把吡铁放出来。”
玉成不解:“为何?”
千司玄目空虚空,直直凝视藏于无形的玉成:“你在问我?”
玉成被千司玄盯得暗自捏了把冷汗:“不,不敢。属下今夜一定完成大人嘱咐。”
“放出吡铁之后来此处复命。”
“是。”
薄雾淡去。
迟知暖的飞舟抵达长相守的云台。
迟知暖从飞舟下来问他:“你在等我?”
千司玄轻颔首:“嗯。”
迟知暖亦点头回应,跟着她又让尔娅去准备些糕点和茶水。
支开尔娅,迟知暖悄声:“千司玄,我有些事想和你说。”
她看了看周围持续飞舞盘旋的灵蝶,在她看不到各个角落还不知藏了多少双监视她一举一动的眼睛。
千司玄低头看她。
迟知暖朝他勾了勾手,示意他稍微蹲下来一些。
千司玄会意,稍屈膝。
迟知暖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轻声:“我想离开长相守。”
她知道云中真人和她母亲是师兄妹,但她却不知原来云中真人有办法让她像个正常人一样修炼,而他更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想带她离开。
她想云中真人或许就是她的一个机会。
一个比墨狐浩生好上千百倍的机会。
听她这样说,千司玄表现得很平静。
迟知暖问他:“你要不要跟我走?”
千司玄点头。
他都没有问问她要去哪儿便答应随她离开。
迟知暖自己都想不明白千司玄为何会这样全心信任她。
迟知暖继续耳语:“你都不问问我要去哪儿?”
怕被别人发现他们说的悄悄话,千司玄只是摇了摇头。
迟知暖忍不住再一次和他确认:“你真的不怕危险吗?虽然我身上有许多保命治伤的丹药和天材地宝,可我毕竟不是修士,我怕我保护不了你。”
千司玄看着她,认认真真:“你可以。”
迟知暖哑然。
她都不明白千司玄是哪儿来的底气相信她能办到。
因为她都不相信她自己。
千司玄忽然扭头,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话:“什么时候动身?”
迟知暖心跳一空。
她感受到千司玄鼻息之间吐出的温热如千万只蚂蚁紧紧慢慢爬过她耳廓,而后又钻进她有些敏感的耳道。
酥酥麻麻的。
迟知暖控制不住地耸了耸肩,悄悄后撤小半步。
或许千司玄只是无心的一句话,可她却觉得那一瞬她似乎被千司玄的语气和神情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六更~